陈无双原本觉得太过仓促,想让那邋遢老头重新择日,可常半仙固执己见,说从七月初三弼星陨落到七月十一,老公爷已经过了头七,再耽搁下去既对先人不敬,也于后人不详,总归是早晚都要有的一场诀别,恋恋不舍只会让陈伯庸走得不安稳。
彻夜未眠的陈无双坐在观星楼外连廊里怔怔发呆,雨势逐渐变小,贾康年与穷酸书生张正言披着蓑衣联袂而来,不知道是不是真从观星楼的藏书里获益匪浅,病恹恹书生的脸色要比以前枯槁蜡黄好看了不少,似乎猜到陈无双不想听那些什么节哀顺变的劝辞,贾康年陪他静静坐了半个时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起身离去。
他说,埋下一个人意味着死亡和结束,而埋下一颗种子,则代表蓬勃生机正在孕育。
这句话让陈无双感慨良多,陈伯庸是司天监最后一任名正言顺的观星楼主,他的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样也昭示另一个时代的开端,就像二三十年不知所踪的宁退之当年留在骤雨庄的那套精妙剑法一样,每一招式,都既是结尾又是起手。
不破不立,陈伯庸用一句遗言,替陈无双打破了心里最后一层犹豫。
景祯皇帝驾崩的消息好像对年轻楼主的剑意很是忌惮,阴雨天气看不见帝星隐迹,众人都是在扶着陈伯庸的灵枢走出镇国公府以后,才得知昨夜宫里发生的大事,按规矩即便家中有丧事,在朝为官的陈季淳也应当先以国事为重,赶回礼部衙门等着宫里传出旨意,可臭棋篓子将那身陈家千年来只此一件的正三品官袍束之高阁,他要送长兄入土。
只有怀抱黑猫的西河派掌教身穿绛紫法衣,默默走在那口十六人抬着的金丝楠木棺材之前,落泪不比墨莉少的徐称心在一旁抱着拂尘,口中一直轻声诵经,想着能让悲壮赴死的老公爷来生投个富贵人家。
身在天子脚下,邋遢老头不敢再穿那一袭白底蟒袍,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站在棺材前冷笑着看向玄武营那数百拦路的骄兵悍将,迎风扬起手里一把纸钱,飘落在还未被日头晒干的街道上,扯起嗓子喊道:“恭送老公爷归天!”
焦骨牡丹,青光绽放。
为首的骑兵校尉双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死死盯着年轻观星楼主那柄佩剑。
三百训练有素的持刀玄武营步卒在永定门前列开御敌阵型,哪怕是剑意磅礴的陈无双摆出要硬闯的城门的架势,他们也不敢在对方出手之前轻举妄动,这并不是天子亲军心虚胆小,换做是旁人要强行出城,恐怕早就围上去乱刀砍杀了。
但是眼前这位随时可能出剑的公子爷,毕竟是司天监新任观星楼主,而且是不久之前才在凉州井水城南斩杀叛乱逆贼谢逸尘的四境剑修,不看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仅说他如今在江湖上一时无两的声势,就不逊色于陈仲平那样的凌虚境高人。
只听街头巷尾传闻的话,兴许这些天子亲军还觉得陈无双有浪得虚名之嫌,今日一见,这位观星楼主身上逸散出来的气息锋锐无匹,才知道那句老生常谈的盛名之下无虚士诚不欺我,眼见迷蒙青色剑光如潮水般汹涌翻滚,不难明白此时最好暂避锋芒,谁先动刀,谁就先死。
别说天子亲军,就是天家贵胄龙子龙孙,这位爷也揍过两位,京都城里至今都有人把陈无双在白狮坊会仙楼前断了二皇子佩刀的事情当做谈资,江湖就是这样,人的名、树的影。
年轻观星楼主往前再踏一步,平静道:“公子爷倒想见识见识,玄武营是怎么个刀枪无眼。”
骑兵中为首的那一人论身世算是天家外戚,宫里颇受景祯皇帝宠爱的一位妃子,是他远方堂妹,不过能在玄武营里混到六品官衔,这位姓裘名归燕的校尉靠的是实打实的真本事,骑射的手段自然不用多说,本身也是三境五品的刀修,马上马下都称得上是一员骁勇战将,手里那柄与寻常亲军不同的长刀,还是景祯二十年时,皇帝御赐。
他眯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傲慢无礼,“末将敬重老公爷、敬重司天监,公子若是非要出城不可,请先去宫城求得太子殿下手谕,不要让我等为难。”
倒提焦骨牡丹的陈无双蔑然一哼,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挥剑斩下裘归燕坐骑的马头,三百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步卒纷纷看向校尉,裘归燕咬了咬牙,心里反倒突然轻松了一些,生出几分一死报国的意气,“迎敌!”
一触即发。
陈无双面色平静,“你叫什么名字?”
裘归燕朗声哈哈大笑,“末将裘归燕,蒙皇恩浩荡,忝为玄武营正六品校尉。从军十数年以来,一直遗憾未能上战阵酣畅淋漓厮杀一场,陈家老公爷捐躯北境以后,还以为很快就能有机会跟漠北那些途径雍州而来的妖族杂碎交手,没想到却是先得无双公子赐教,说实话,如果不是身负内廷紧闭宫门的均令,末将愿意恭送老公爷最后一程,可惜···军令如山!”
陈无双微微点头,重复几遍裘归燕的姓名,开口道:“好名字,好汉子。不再考虑考虑?”
这位官职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相当的校尉摇摇头,高声喝道:“无太子手谕擅闯永定门者,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裘归燕身后骑兵约束马匹,缓缓退后到门洞之前,三百步卒整齐踏前一步,“喏!”
骑兵退后因为纵马冲杀需要一段距离蓄力,而那三百步卒排成前后三层的阵势,百人为一排,横刀当胸,将一条宽阔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六神无主的何赟眼见情势到了这般不可转圜的地步,伸手死死拽住陈季淳的衣袖,急道:“陈大人三思啊,这真要是动起手来,可就是藐视天家的大罪···”
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季淳从他手里挣了两挣,才挣出衣袖,重重叹了口气,“何兄应该知道,司天监的事情历来都是观星楼主一言而定,陈家有规矩,如今无双执掌权柄,就不容任何人出声质疑。”
何赟愣了片刻,突然满怀期冀往北看去,可是一条大路上哪有旁人的踪迹,恨声骂道:“该死的鲁辛恕,再来迟些,何某要奏请太子殿下,先斩了他的狗头!”
裘归燕一跃下马,拿刀身拍了拍马头,那匹跟随他时日已久的坐骑领会主人意思,朝后退去。
倒不是因为自身修为境界在陈无双面前不值一提,裘归燕不敢率先出刀,是因为如果以后宫里追问起来,查明是他先对司天监观星楼主不敬,那么不只是整个玄武营会因此被扯进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而且连他的家眷子嗣都兴许会不得安生。
军中战将终究与江湖修士截然不同。
包括杨柳城那位厉掌柜在内的刀修临敌时,多是走御刀术的路子,但裘归燕这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的行伍校尉往往更重刀法,得了手中景祯皇帝御赐的这柄地品长刀以后,他多年如一日,在扎营于京都城西的玄武营中磨砺招式,经日累月不曾仗着外戚身份稍有松懈,底子打得极为扎实,更将学自于燕州的一套刀法与军中朴实无华的劈砍架势融会贯通,甚至在营中将士起哄的切磋中,面对修为高出他一个品级的营官付珵,两百招内不落下风,深得赞誉。
陈无双察觉到这位校尉已然有了死志,颇为惋惜,“裘校尉不能死在雍州北境,却要死在京都城永定门,你想没想过,人只有活在世上,才有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
裘归燕抿了抿嘴唇,刀身上缓缓亮起一团光芒,“末将以为,忠君即是建功。”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霍然抬手,以剑做刀力劈山峦,青色剑光几乎瞬间凝如实质,使出六七分力道的这一剑气息内敛,竟然连该有的破空声都听不见分毫,可见如今的观星楼主对于体内真气掌控到了何等精妙程度。
始终在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裘归燕应对极快,在焦骨牡丹剑锋劈落的同时,大喝一声微微蹲身,双手持刀拧腰上撩,但没等刀剑相互碰撞,他就已经知道绝对接不下来八品剑修这看似随手施为的一剑。
不能躲。
陈无双这一剑劈落的速度好像有意放慢了几分,裘归燕心下了然,这简简单单一剑之后应该并没有多少繁复变化,只要及时收刀后撤两步就能避开,只是自己一旦退却,对于身后那三百步卒的士气而言就是一个巨大打击,所以他只能咬着牙拼尽全力,想着总不至于一招就落败。
生死之间做取舍,往往就是一咬牙的事情。
只不过这位三境五品的玄武营翘楚刀修还是高看了自己,手中长刀与陈无双那柄一打眼就知道是天品的佩剑相互碰撞,一瞬间,刀身上就传回一股难以匹敌的巨大力道,好像他蓄力撩中的是雍州北境那道坚不可摧的高大城墙。
那股力道震裂了他的虎口还犹然不止,顺着手臂激荡在胸腹之间,一阵难受至极的气机翻沉,裘归燕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所幸他身后正在前冲的几个重甲步卒迅速收刀避让,饶是如此,也被他撞倒五六人,摔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偏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已经身受内伤。
仅是一剑。
裘归燕骇然看去,御赐的长刀,刀锋上多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
陈无双横剑制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大寒与冯秉忠,冷声道:“公子爷今日无意杀人,再问一遍,开不开门?”
裘归燕喘着粗气站起身,倔强道:“未有宫中谕旨,末将实难从命!”www.xiumb.com
陈无双不再犹豫,径自仗剑从被这位六品校尉撞开的缺口,反冲进三百玄武营步卒阵型当中,手里那柄焦骨牡丹突兀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黑色剑鞘,数次起落,锋锐剑气势如破竹般划透精铁铸就的亲军甲胄,轻描淡写间利落重伤十数名步卒。
与此同时,陈无双伸手抹过腰间储物玉佩,另外两柄极少露面的天品长剑赫然浮空,穿插左右护住周身破绽,右脚在青石板路上滑出数步,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荡开一圈空地,反手一剑刺穿斜后一名步卒肩头,叹声道:“死了心不让路?”
裘归燕眼眶欲裂,“围杀!”
玄武营精锐步卒登时放弃所谓的阵型厚度,四散成里外三层的圆形包围,将这位高高在上的观星楼主困在其中,既然司天监另外的人都没有出手,裘归燕不信三百悍卒还不能让八品修为的陈无双付出惨重代价。
陈无双没有任何要在围困中冲突出来的意思,身形移转间,那支蛟皮缝制的华贵剑鞘开始荡出第二圈凛冽剑气,阵中不断传出精铁甲胄被重击的动静,离他最近的十数名步卒没等挥出一刀,就重伤摔倒。
何赟被这一幕吓得魂不守舍,在天下脚下当街对抗亲军,这样的大罪足够株连九族,可陈家两位爷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棺材旁边甚至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半大孩子高声喝彩。
无计可施的兵部左侍郎狠狠一跺脚,竟然绕开陈季淳扑到棺材一侧,重重拍着名贵的金丝楠木哀声大喊:“老公爷,您老在天有灵,垂怜垂怜何某,击杀亲军侍卫,是逢赦不赦的重罪啊···”
身先士卒的裘归燕咬着牙再度挥刀上前,今日无非就是一死,总能留下尽忠名声。
陈无双一脚踹开面前碍事的步卒,力透重甲,喀嚓骨折声之中,康乐侯爷所赠的剑鞘重重抽在裘归燕持刀的右手上,势大力沉的一击,顿时让那位拦路不退的校尉手腕断折,御赐长刀脱手而出,而后就被陈无双一把扣住脉门扯在怀里。
没人说话,但这一举动让所有步卒投鼠忌器,暂时停手。
“伤了这么些人,裘校尉又被我生擒,以后太子殿下追问下来,你等也有个不得不开城门的说法能应对,何苦非要都死在这里?”
裘归燕脉门被人攥住,一身真气不能圆转,凄然看向一地委顿的同袍手足,知道这是陈无双留了情面,重重叹息,刚要出声,就听见身后兵部左侍郎何赟颓然道:“裘校尉,开城门吧,宫里如果追究下来,你就···你就推在何某头上。”
裘归燕无力摆了摆手,苦笑道:“与侍郎大人何干···听令,开城门。”
永定门,终于还是在玄武营付出近三十人重伤的代价之后,被缓缓洞开。
陈无双挥手让陈叔愚等人扶着灵枢先走,等走在最后的许家小侯爷穿过门洞,才松手放开裘归燕脉门,歉然道:“此举是万不得已,陈无双对不住你,却不能对玄武营有所补偿,只有些银子,裘校尉拿去给麾下请郎中疗伤。”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裘归燕没有伸手去接,默默回身捡起自己的佩刀,突然朝城门外单膝跪地,“末将玄武营校尉裘归燕,恭送老公爷驾鹤!”
骑兵下马,步卒跪地,数百声恭送。
陈无双眼圈登时泛红,将那张银票塞进何赟手里,默然出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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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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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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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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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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