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微一怔神,突然想起那天跟萧静岚在花船上喝酒时,最后不请自来的老太监好像有意无意也暗示过他,少年皱眉端起茶杯放在唇边,镇国公没有特殊情况本来就很少参与朝会,不说连太医令都不放在眼里的陈仲平,陈伯庸跟陈叔愚也极少跟少年提起宫闱中秘而不宣的事情,非要往深处猜测的话,陈无双只能想到景祯皇帝手里跟玉龙卫一样遍布十四州的密探。
可是连那些密探的名号,他都没有听说过,想查也无从查起,回头去祠堂里问问三师叔或许才能知道些隐晦消息。
“我想,公子要出京也不急于一时,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断了二皇子的刀,可比钱副统领在京都城大肆胡闹更管用。这么一来,公子只需等五月十九的大朝会,如果陛下有旨召公子入保和殿,那他就是京都里第一个要跟公子谈生意的贵人,也会是公子离京之前的最后一个。剩下的人再想插一手沾沾荤腥,八成会私下里去乌衣巷找四爷下棋,谁胜谁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公子也没必要惦记着这些。”
顿了一顿,张正言嘿声笑道:“我们楚州有句老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眼下的局面凉州是比已然有了根基的云州更凶险些,但我记得公子身边那位常半仙前辈经常说,富贵险中求。公子去凉州,要比再度南下云州更好。”
陈无双在会仙楼就决定了要去凉州,其中有他在酒桌上跟贾康年坦诚相告的原因,也有惦记沈辞云的心思,此时张正言赞同他的决定,倒让少年有了要考教他的意思,挑眉道:“好在哪里?”
贾康年是与陈无双同乘一驾马车回府,少年交代徐守一师徒的事情耽误了片刻,病恹恹的书生最多不过比他早见着张正言一炷香而已,去掉叙说会仙楼之事,留给张正言的思虑时间短之又短,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颇为不易。
张正言潇洒挥手打开折扇,摇起一阵清风,看了低头不语却嘴角含笑的贾康年一眼,笑道:“那我便当着公子跟贾兄的面班门弄斧一回,依我看,明显的好处有三。其一,老公爷早就在凉州留了三千白马轻骑等着公子差遣,这算是二十四剑侍跟玉龙外之外,司天监最能信得过的力量,公子在北境城墙上折服了老公爷带走的那些人,再收拢好这三千骑兵,不管今后京都还会发生什么变故,观星楼主的位子都彻底坐稳了,陛下也只能徒呼奈何。”
陈无双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穷酸书生到京都的时日不长,很多事情都了解的不够深入透彻,蜻蜓点水稍微一提那三千骑兵,就顺势将重心放在剩下的两点上,“其二,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空相神僧辞去国师之位、白马禅寺封山锁寺的原因,鹿山就在中州、凉州交界处,公子在凉州如果真有了危险,几位修为卓绝的老和尚总不可能坐视不理,所以公子此去大可放手施为,二皇子现在可不舍得离开京都,辛苦练出来六万骑兵是他敢孤身回京的倚仗,必然不舍得将之扔在跟谢逸尘麾下精锐边军拼命的战场上,即便想对公子动手,也不敢大张旗鼓,对公子来说,凉州反而比危机四伏的京都更安全。”
陈无双脸上的笑意逐渐浓郁,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猜到是墨莉,回身招手让她过来坐下,笑着打趣道:“来听听,这穷酸书生肚子里真有不少墨水,等他以后没本事为天下修士立规矩灰头土脸的时候,请他去云州百花山庄开个私塾也好。”
墨莉不知想到了什么,没等坐下就羞红了脸颊。
张正言被他这句玩笑话一窒,无奈摇摇头,拿了个干净茶碗又斟满汤水递给墨莉,来回踱了几步看向趴在对岸树下懒洋洋打盹的黑虎,眼神里多了一丝狡黠道:“公子与苏昆仑渊源深厚交情不浅,凉州再往西就是无边大漠,听说凉州最敬重江湖行侠仗义来去如风的好汉,我前几天就跟三爷打听清楚了,势力不小的大漠马帮首领一向最仰慕苏昆仑,对公子这种少年英雄定然会另眼相看,不妨借他的帮助,逐渐聚拢身边势力留作后用,公子的眼光终究不能只放在江湖上,单枪匹马是难成大器的匹夫之勇,海纳百川不断蓄势才是正理,能接纳西河派的道士,就能接纳更多力量为己所用。”
陈无双闻着黑裙少女身上好闻的阵阵幽香,摆摆手道:“说其三。”
张正言知道响鼓不用重锤,点头道:“其三,则要看公子的运气如何了。我猜天策大将军郭奉平是存了等着看京都风向和北境胜负的心思,换而言之,这位目前景祯朝首屈一指的名将,心里八成不太在乎大周兴衰存亡了,公子去凉州他一定更会疑虑陛下的用意,贪多嚼不烂,咱们且不用管他怎么想,越是晾着他,他越是拿不准,拿不准就不敢贸然有所动作,公子也就随之少了些棘手的麻烦事,不至于落到腹背受敌的境地。要是能想办法在万军丛中,取了谢逸尘首级,那公子在大周的声望,就会攀升到比老公爷还高的程度,接下来···”
穷酸书生住口不再往下说,这回不是有意卖关子,而是他清楚陈无双能猜到后面的话。
丹青圣手都会在画卷上留白,既有引人遐想的意境,无笔墨处也最显功夫。
贾康年翻书的声响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所幸观星楼里的藏书浩渺如烟海,够他走马观花地看完这一辈子。
单论这一点,镇国公府就是这位不求功名的读书人最好归宿,嗜书如命,能死在书香里,是一种莫大的幸事。
陈无双有些歉疚地握住墨莉的手,从回京以来诸事缠身,难免冷落了身边佳人,柔声道:“知道你在京都住不惯,也惦记着辞云和贺师叔他们,再等几天,咱们就去凉州。”
墨莉反握住少年的手稍微用力给了一个旁人不知道的回应,轻声嗯着,被时近黄昏的清风吹拂起来的发尾,扫到陈无双脸上,像是少女羞于出口的心事。偌大的镇国公府上,从陈叔愚、裴锦绣到小满、大小核桃以及大寒和后来的钱兴,每个人对对她极好,可她总觉得,心上人才是她远离故乡的唯一依靠,如同茫茫无尽的惊涛骇浪里,一座安身立命的孤舟岛。
逆水而上,人世间哪一个不是孤舟。
小杏苑里的几棵杏树,枝头已经被不密不疏的果子坠出弧度,满眼都是澄澈期盼神色的徐称心站在树下仰头去数,炙热日头偏西,树下的些许漏出来的阳光并不刺眼,只觉得每一颗毛茸茸的浅黄色果子都好看。
大寒领着腰肢款款的小核桃进了门,镇国公府调教出来的丫鬟不仅眉目多情精通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之类的手艺更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身后还领着四五个青衣小帽的洒扫仆役,按老管家的吩咐拿来些师徒二人以后日用器物,连茶叶酒水都有准备,哄得徐守一合不拢口,感慨虚度半生大器晚成,暮年才找到一派掌教该有的省心活法。
拎着一条皮尺的小核桃客客气气跟老道士半蹲了个万福礼,徐守一料想这般品貌的丫鬟,在镇国公府上多半不是寻常角色,一双眼睛万万不敢乱看,端起得道高人的架子微笑还礼,小核桃见着徐称心眼睛就一亮,走上前笑道:“这位就是道长的高足称心妹妹吧,光看眉眼就是个美人坯子,用不了三两年就能出落的亭亭玉立,快来,姐姐给你量量身段,公子交代了,要给你做几套合身的新衣裳穿。”
打小核桃一进门,徐称心的眼睛就再也没从她身上挪开,这姐姐比画里的仙子还好看,唇红齿白笑意盈盈,尤其是胸前无风起浪的波涛滚滚最招惹旁人目光逗留,老道士这些年居无定所带着徒儿在江湖上深一脚浅一脚,岁数不大的徐称心听过不少鲁莽汉子口无遮拦的荤话,尽管还不知道男女之事究竟如何如何,却也清楚女子的魅力有三分在风韵五分在身段,再低头看向自己的平平无奇,就有些自惭形秽的羞赧。
小核桃亲热拉着徐称心的手转了个圈子,柔声问她今年几岁,一问一答间就利落地用皮尺丈量好了尺寸,徐称心只觉靠她近了,一股子淡雅香风直往鼻子里钻,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这自然没逃过心细入微的丫鬟注意,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徐称心就高兴地连连点头,看样子就差把小核桃认作是失散多年的至亲同胞。
给老道士量尺寸就不必用皮尺了,小核桃左左右右打量一圈,心里就有了数,告诉师徒二人东侧的清音苑就是公子住的院子,远来是客,镇国公府上没有太多规矩,恰到好处地闲聊几句之后就告辞离去,大寒还想着客套客套,可惜没想出来说什么才合适,悻悻跟在小核桃身后拱手出门。
等洒扫干净院子的几个仆役也离开,院子里只剩下飞上枝头的师徒两人,老道士悠闲烧水泡了壶浓茶,徐称心头一次大献殷勤地替师父搬了张躺椅放在树下,自己则拖了个小方凳坐下,轻声道:“师父,这里真好。”
老道士既宠溺又愧疚地伸出手,揉乱了徐称心额前刘海,“师父也觉得好,可惜咱们在这里住不长久啊。”
徐称心心里顿时一跳,忙问道:“为什么?”
徐守一笑了声,“陈无双要往前走,咱们西河派就算做不来他手里披荆斩棘的三尺长剑,也不能藏在后面爱惜力气,将心比心,这份得来不易的情谊才能长久些。他要去凉州,师父这把老骨头还有用得上的地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时候咱们多帮他一分,以后的回报就多一分,天道酬勤嘛,不就是这个意思了?”
徐称心似乎觉得师父的话有哪里不对,但也没有反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刚认识不久的陈无双印象极好,也喜欢这座栽种着杏树的清静院子,当然愿意师父能多帮帮那位俊朗公子哥。
老道士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为师命好啊,咱们西河派多少代掌教求而不得的大机缘,落到了我头上,虽说天数还是看不透端倪的一片混沌,可哪怕就一成把握,咱们爷俩也总得试试。再不济也先跟着陈无双,过几天不愁吃喝的舒心日子不是?”
徐守一舒心了,水潭边的陈无双却有些哭笑不得。
到天色将晚才回来的钱兴满载而归,手里提了个带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布袋子,走到长廊里咧嘴一笑,费劲蹲下身,将袋子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出来,墨莉顿时皱着眉头落荒而逃。
里面,是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门牙,看样子是硬生生从别人嘴里掰下来的,有的牙根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张正言看清了是什么,紧随少夫人仓惶离去,连贾康年的脸色都变了一变,悄悄合上书,再看向这位笑嘻嘻副统领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明显的心悸。
钱兴撑着膝盖站直身体,拎着张正言没得及带走的茶壶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拿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角,谄笑着邀功道:“本想着把他们的舌头都给拔了去,思量着咱家四爷还在朝中为官,而且又是礼部的侍郎,下手太过的话就没了转圜余地,只好掰了那些嚼舌头的伶牙俐齿,公子爷数数,一共是一百七十六颗,这可比种萝卜费劲。”
陈无双哑然失笑,半天没缓过神来。
一百七十六颗带血的门牙。
就是一百七十六个对公子爷出言不敬的读书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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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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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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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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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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