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上燃了一晚的蜡烛熄灭了,红色的烛泪凝固在桌面上,像流动的血。
温云裳躺在床榻上,沉沉陷入梦境。
阿温用这一场梦给温云裳讲了个很长的故事,断断续续,并不清晰,却足以让温云裳知道阿温身上发生的故事。现在她信了,人或许真的有前世今生。
阿温,便是上一世的自己。
她的存在,也的确让命运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
倘若吴宫攻破时,自己没有因为怪梦预知前事,不曾换道逃跑,便会随着大多数的侍从婢女们顺利跑出吴宫。
尔后,会在长平倒塌破损的城门处遇到郑纬,被带回去,成为他的姬妾。
会依旧居住在吴宫,不同的是,她不住在朝云殿,而是西边的另一处宫殿中。
素色的纱帘会挂满了整个寝宫,方便郑纬与她嬉戏玩闹,吴王私库里缴来的珍奇异宝随处可见,郑纬已经宠爱阿温到了胡天胡地的地步。
在这座宫殿里,纱帘后,椅凳旁,玉镜前,床榻上……温云裳作为梦境的旁观者,看到了那时候的阿温,有些胆小但又惯会掩饰,天真懵懂得近乎愚蠢。
可她确实是十分快活的。
因为梦境开始时,郑纬看上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温柔郎君。阿温被他日日精心宠着,郑玮什么都答应她,说要为她找到父母姐姐,好让他们一家团聚。
阿温真是欢喜极了。
且,郑纬长得不同于秦刈棱角分明,看起来就不好接触的冷硬,而是那种少年意气风发的俊秀,阿温那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不做王孙妾的想法,日日相处着,自然是喜欢的。
可她那时并不知道,便是郑国太子放纵手下兵士,对本不在攻吴兵路上的遂城进行抢掠,让父母亲和姐姐早已不知去了何处逃难。
在这座诸事隔绝的宫殿里,她依旧还在期待着郑纬能为她找到亲人。ωωω.χΙυΜЬ.Cǒm
忽地一阵夜风吹来,紧闭着的槛窗哗啦啦地作响。
床榻上,陷入梦境中的温云裳眉头紧皱。
梦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是案几上的一座玉屏,雕着憨态可掬的一只碧眼猫儿,阿温平日里最是喜爱,是以摆在了日日都能看见的地方。
郑纬神色间有些病态的怒意,两人坐在窗前,阿温面上还是怔怔的。
“不许出去,不许你出去,听见没有?”宫殿里很空,郑纬的声音大得可怕。
阿温显而易见地被吓着了,她从未见过郑纬对她发火。
“诺,殿下,阿温再不乱跑了。”眼泪从她惊惶的眼睛里掉出来,在雪白细腻的脸颊上滑落下去。
郑纬是很好,自她来了,就很少再去别的姬妾房中,再后来,更是直接冷落了旁人,半日都不再分给她们。
只一点,郑纬不太喜欢她出去。
这一回阿温只是去此处宫殿外的花园里转了转,并没走多远,就被郑纬这般训斥,也是她头一回见到郑纬发怒的样子。
竟是这样可怕。
阿温在家时,从未见过温父向母亲生气,遑论发怒,摔东西,大声训责。母亲倒是时常温和地责怪温父,嫌他把乱叫的蝈蝈带回家。
可不管怎么样,家中始终都是温馨而和睦的,温父更不会限制母亲出门。
家里的脂膏铺子总要人打理,母亲身体不适时,姐姐便时常带着自己去铺子里帮忙,招呼客人,并没有什么不妥。
阿温想,或许做了王室子弟的姬妾便是要这般守礼吧。
幸而,这一次她惊慌着哭了后,郑纬又主动哄她,两人才又好起来。只是阿温还是在心里吃了教训,后来除非郑纬允许,否则也不大出去了。
就这样在吴宫的大半年,阿温都呆在这座宫殿里,可慢慢地郑纬就变了。
可能是知道了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依附于他,床事上愈发粗暴,阿温哭闹着,也反抗了好多回,可他只会完事后哄骗,称下回再不了。结果愈发变本加厉,最后连哄都不哄了。
她整日被郑玮拘在寝殿里折辱,各种花样手段层出不穷,除了服侍她的几个婢女,谁也见不到。
阿温有些病了。
……
同现实里一样,来年春天,秦郑两军即将要拔营北上。
模模糊糊的梦境里,温云裳看到一位眼生的女郎。她走到阿温面前,轻声说,“温妹妹,你不想见你姐姐吗?你姐姐来寻你了。”
这是郑纬的姬妾之一,同阿温一样,是吴国人。这日是来透消息给阿温,说是寻到了她的姐姐,要同她去见见。
阿温确实病了,她不顾真假地跑出去,裙摆飞扬起来,要跑出这座华丽的囚笼。却被引着遇见了郑纬,还有他旁边的秦国太子,还有好多不认识的男人。
郑纬没说什么,让人把她带回去了,可回去之后她就被郑玮喂了药,变得整日里昏昏沉沉的。面对她时,郑纬俊秀的眉眼日渐阴郁起来,像个神经病。
可阿温再一次低头了,朝这个因为身份低微,自己都没有资格称呼其为夫君的男人,这个掌握着她性命的王室子弟。
至于那个引她出去的姬妾,被处以笞刑死了,郑玮的其他姬妾们,更是再也不敢来了。
郑玮的确不是个好东西,对她们也很粗暴,可是郑玮要是不需要她们了,这些女人们就开始整日惶惶不安,耍那些心机手段,争风吃醋。
像那个被处死的姬妾一样,费尽心思地打听到郑纬最难以忍受的,故意引阿温出去,可她估计也没有想到阿温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
温云裳想,阿温或许只是不想呆在那座令人发疯的宫殿里了。
是啊,阿温从那些姬妾们身上窥见了自己可悲的影子。郑玮很宠爱她,这是大家都在传的。
可阿温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慢慢想明白了,自己这张脸,这具身体,吴女的身份或是其它什么所拥有的东西,就恰恰是郑玮的癖好。
他脸上披着温柔郎君的皮,一步步把阿温囚在了身边。
这一夜的风雨太大了,那扇窗还是被吹开了,燃再多的炭火也没有用,寝殿里冷得很。
今夜温云裳吩咐下去不让婢女守夜,此刻她醒来了,拥着被子坐起来,呼啦啦的冷风吹得她头痛地很,脸上泪痕未干。
温云裳赤着脚走下榻,向妆台走去,而妆镜里的阿温也面色悲伤地朝她看来。
温云裳有些干涩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秦郑两国的军队终于开拔了,我也终于可以离开吴宫了……”
军队要按最初的计划北上,攻打齐国。只要这一仗打赢了,秦国和郑国就将是中原最大的两个诸侯国,其余的则都是些不足为惧的小国了。
阿温记得,那一仗打得很是艰难,不像直取吴国这般摧枯拉朽的容易。
齐王正值壮年,并不像吴王一样昏庸,治国上向来堪称是诸侯王中的典范。且齐国是中原中的大国,兵力强盛,国力富强,还与邻国卫国建起了同盟关系,联手抵抗秦郑两军的攻伐。
那场仗打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可最后还是险胜了。
阿温一直被郑纬带在身边,亲历了战争的残酷。打了胜仗,郑玮当然开心,那段时间甚至都不怎么折腾阿温了。
再然后,秦郑两国各自班师回朝,休养生息。可是短暂的和平只维持了两年,秦郑两国之间的战争就开始了。
这是避免不了的,是人的欲望,赋予国家吞并天下的野心,而在战争中折损的性命就犹如草芥一样微末。
后来的事阿温就不知道了。
郑纬又是亲自带兵出征,临走的前夜是他这两年来对她最温柔的一晚,就好像两人之间什么伤害也没造成过一样。
只是阿温对当初那个少年的柔情早已消磨殆尽,她只觉得郑纬面容可怖。
这一次郑纬竟然反常地没有带上阿温,可还来不及庆幸,郑纬走后不过几天,阿温的一生就戛然而止了。
死时不过双十年华。
“秦郑两国,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啊。”温云裳感慨道。
刚听闻秦郑结盟的局势时,温云裳便有一瞬想,两国攻打完齐国之后呢?天下只有一个,届时秦郑两国还能这样友好下去吗?不见得吧。
这些都还很远,温云裳看着镜中人,绣红色的宫服纹路精致,只是第一眼见时便觉得这颜色红得有些沉闷。
温云裳轻轻地问,“那你是死在了谁手里?郑纬吗?”
阿温听到这话,一直盛满悲伤的眼睛泛起恨意来,“不是,是一位贵女。”接着她自言自语道,“那位贵女啊,如何那样心狠手辣。”
郑纬有太子妃,不像太子刈二十四岁还是童男子,郑纬初加冠时便娶了郑国贵族之女做太子妃,一行一举皆端雅华贵,仪容高洁,目无下尘。
在攻齐得胜后,回到郑国王宫的那两年,不论郑纬怎样胡闹,哪怕是夜夜宿在阿温房里,这位太子妃都不曾理睬过。
一个玩意儿,一个没有名分的姬妾,还值不得她费心,阿温是这么以为的。然后,在郑纬走后,她就死在了这位太子妃的手里。
一柄长刀穿胸而过,上面的宝石闪得亮眼,哪怕是刚杀了人,太子妃的声音都平淡得可怕,她说,“温女郎啊,看见这些宝石没有?”
阿温并没有一下子死掉,她倒在地上,没有人可以救她。
太子妃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就像这把刀上毫无它用的装饰品,别人看着好看,可我这用刀的人看起来呢?只觉得晃眼。”
“可别怪我,实在是你扰得我心烦。”
耳边佩环叮咚,太子妃绕过她走了,后来“咯吱”一声,殿门也从外面关上了。
阿温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从嘴巴里,从胸口处,染红了寝殿里那一片如意纹路的地衣。
她就那样躺在血泊里,忍着五脏六腑的痛意,静静地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镜子里的阿温回过神来,注意到了温云裳久久盯在自己宫服上的目光。
她低头看了看,轻笑一声,道,“我穿着素衣就那样泡在血泊里,无人发现,慢慢地就全身都是血腥味,衣服成了这个样子,洗都洗不掉了。”
温云裳哽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
阿温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这些本就是自己的一生,她来到这儿,最希望的便是能够改一次命,再也不要遇到郑纬。
虽然现下并没有完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还是在阴差阳错中遇到了郑纬,前路不明,可总比自己那一世好很多了。
阿温现在甚至都记不太清自己从前的样子了,她看看镜子前的温云裳,自己从小受家里人宠爱,应当就是这样的吧,娇纵的,鲜妍的,像朵长在枝头俏生生的花。
她万不要温云裳再走自己的老路了。
于是,阿温轻轻开口说道,“所以阿,千万保管好自己的心。”
“太子刈什么都有,你却只有自己了。”
梦了那么多梦,窥见了自己的前世,那些本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做王孙贵族的姬妾,像个玩意儿一样玩弄,最后还要痛苦地死掉。
没有丝毫尊严。
温云裳听到了阿温的劝告,可她有些迷惘地想,是啊,太子刈什么都有,并不缺自己的一颗心,可自己现在还能保管好它吗?
雨疏风骤,温云裳被冻得颤了一下,回过神来。
“那父母亲,还有姐姐,你后来有他们的消息了吗?”温云裳有些焦急,太子刈竟然瞒着自己。
阿温叹一口气,“我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们,再也没见到过,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遂城中,郑纬插了一脚。”
温云裳默了默,看着镜子上泛起的波纹,阿温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她确实很虚弱了,之前的那些梦,还有今夜这一次,都耗费了阿温太多精力。
“你告诉了我所有,那,你想求的是什么?”在这深夜里,温云裳低低地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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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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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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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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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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