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方一句话问出来,刘据就骤然停住了脚步,凌厉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他一眼,才掩在笑容下问道:“你也一向不管这些的,这几年也很少跟我说话。怎么?就因为这次举荐的是你朋友,你就觉得我反常,是怕我有私心?还是因为你不想朋友出去颠沛流离,特来求情?”
清风徐来,树叶簌簌作响,混着刘据沉稳有节奏的语调,霍光竟没听出来他话语下的凌厉,反而松了心神,细细思索了一阵,才道,“殿下好战,臣很意外,不知长安内外可有情况?臣回去复命也好择事禀报。”
“择事禀报?”这话从霍光嘴里说出来,更是让人意外。刘据眼里多了几分严肃,“长安一切并无不可让父皇知晓的,择事禀报倒也不必。...子孟一向谨慎,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太子,臣多嘴,只是想问一句,长平侯是武将之后,见此机会自荐出征也就罢了。太子一向都是劝陛下不要征战的,为何这次不仅同意,还举荐韩家公子为匈奴之战做准备?难道!难道...”
刘据疑惑的反问,“难道什么?”
霍光自觉声音有些激动,稍一停顿,喉头滚动才强自压下几分,继续开口问道,“难道太子的支持只是因为此战有长平侯么?”
“你说我偏私?”刘据温润的气势一收,整个人就显得有些冷峻。
霍光再看过去,就觉得有些陌生,心中一紧,却还是咬牙道:“臣...只是觉得反常,况且...旁人也有此议论。”
“旁人......”刘据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不由自主就悠悠得叹口气出来,他到底不是在父皇和母后身边长大的孩子。
听谏是一回事,不听流言是另外一回事。
“若旁人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太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会去问父皇吗?若他说是,你就会坚定的跟随了?”
没等霍光震惊的从他假设的话语中反应过来,刘据就继续道,“我一直希望霍光能是个很有想法的臣子,若坚定了什么事,哪怕付出生命也不会改变,而不是...做个碌碌无为的忠臣。”
也许是这话太重了,霍光有些生气,自己本就是好意提醒刘据,有人在陛下面前议论他,自己可以帮他说话,但他却说自己是个碌碌无为的忠臣!?又凭什么呢?
“太子,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默契,难道连解释一句都不肯么?”
“我没有。”刘据答得也飞快。
......
霍光咬唇,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早说不行么,非要训自己一顿再坦白?
“我没有,我不是。”刘据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反对父皇出兵,我不是反对战事,博望苑上下皆可作证。”
他说什么?霍光感觉自己像在听对方讲的一个笑话,他不反对战事?那他三番五次劝刘彻谨慎用兵,少开战?
“太子,我看不懂你。”
刘据似乎也不那么在意,拂了拂衣袖,转身往前走去,淡然道,“有人懂就行。”
霍光大步跟上去,“长平侯?”
他这么介意卫伉?刘据:“我想做的事,从未对人言,该懂的自然会懂。不过...第一个懂的应该是小贺,这样说,你有没有心里舒服点?”
霍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太咄咄逼人了,都这样了,刘据不仅结实,还在哄自己,讪讪道,“臣,僭越了。”
刘据却没有打算放过他,“霍光,若不向非常之事,不听非常之道。既然你走了不一样的路,还看着这边,就算知道了也是徒增落差,又何必自苦呢?”
霍光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有博望那群人的勇气,敢在看不清的时候就去赌太子的正确性。
可是之后,等太子登基,他也是有机会的,总能猜到的,又何必着急?
刘据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稍事歇息就走吧!这段时间我应该会被路将军和卫伉拽着讨论对战新策,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新策?霍光没再多问,但他知道,不仅是自己肚子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自己跟卫伉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远。
另一边的卫伉和路德博拽上了韩说,对这些丝毫不知,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
“单于死了,却不是死于疫病,说明匈奴主力并未受损,我之所以建议早出发就是希望能在修筑屯兵结束后,可以主动包抄匈奴主力。可是现在我们时间不够,但我仍然坚持包抄的策略,可以建议陛下,把我们防守的这条线缩短一些。”
“卫侯爷,我不同意你。”韩说道,“匈奴变更单于哪有那么快?而且权力变动,难免人心不稳,他们的战力和作战时间是会打折扣的。我理解你初上战场心中紧张,但是匈奴现在也没有那么厉害!不要长他人志气嘛!”
路德博到底是没少跟匈奴打交道,见他们两个一个过于松懈,一个过于严肃,出来打圆场道,“匈奴刚收了赵破奴的军队,却不可小觑。但是长平侯也有些过于紧张了,分权不稳,匈奴配合不好,强攻边境的话,我们以逸待劳也是上上之策。你若出兵包抄......别的不说,你安全也不能保证啊......”
“作战岂可把我个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卫伉也不同意路德博的话,“大宛那边应是与我们一同出发,边防要带走一些人,以逸待劳?我们什么逸?修筑防御工事的安逸么?匈奴有哪一次是被防守打败的?以静制动对他们不管用!”
“卫将军,你说话客气点!”
路德博还没有介意,韩说就像找到盟友一般,对卫伉吼道,“你到底是第一次出征,要这么独断专行么?别说我大你一辈,就是你跟路将军差不了几岁,你也该尊重他这个打了好多次仗的兄长!”
卫伉强压怒火,“我何曾有过不恭敬?刚刚好言好语,你们不听啊!我只是提出我的建议,有什么不恭敬呢?匈奴单于是变了,可变更权力不代表就意味着动荡,也意味着那是一支哀兵!”
“你这不是高看匈奴是什么?”韩说辩驳道,“你父亲你表哥把匈奴打得远遁漠北,怎么到你这就这么高估他们?”
“不是高估!是不能轻敌!”
看到他们要吵起来了,刘据还稳坐主桌,张贺有些坐不住了,吐沫横飞的实在打扰他啃大骨头,跑了一天,他还没吃饭呢!于是擦擦手,赶紧敲桌子起身,“各位将军不要吵闹,听我一言可好?”
在中间的路德博赶紧抱住韩说,大声喊道,“别吵!先听听张侍郎说什么!!卫将军你也暂且停停!”
张贺站在他们面前,突然觉得矮了半头的身高有些没气势,退后半步默默掂了脚尖,才清清嗓子道,“刚刚逝世的匈奴单于,是乌维单于的儿子,要不是年幼,大家应该唤他乌师庐单于的。他的作战风格我就不说了,各位心中都清楚。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各位,如今的左右贤王呴犁湖和且鞮侯是儿单于的什么人?”
是儿单于的叔父啊!
这么简单的问题,韩说和卫伉都愣了,刘据却在最的桌案上,抬头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又伏案奋笔疾书。
“什么关系呀?怎么没人说?很简单的!”
沉默半天,大家都不知道他问这句话什么意思,只有路德博乖乖的回道,“两位是单于叔父。”
张贺鼓掌道,“对!那再请问,儿单于俘虏了赵破奴大军,在大胜的情况下,来进攻受降城,两位叔父是真赞同,还是迫于形势赞同呢?”
卫伉松了眉头,韩说却变了脸色,只有路德博还在乖乖的回答,“肯定是真赞同啊!”
张贺见韩说还是不说话,继续问道,“那你们觉得下一任单于是谁呢?”
韩说看了一眼卫伉,终于说话了,“要么两人打一架,谁赢了谁当,要么就是...其中一人为单于,......战役继续。”
张贺没有再鼓掌,也没有再发问,施施然坐回去继续啃他的大骨头。
剩下三个将军,都沉默以对,没再吵闹。卫伉也不是情商极低的人,刚刚只是真的着急,才不管不顾的跟韩说吵起来,此刻韩说都明白了,他也没有必要压着对方得理不饶人。
路德博:“......那我们?”
卫伉率先软了姿态,冲韩将军行礼道,“刚刚是我着急了,还请韩将军多加斟酌此战,匈奴上下一心,来势汹汹,我们也该如是,才能打赢此战,得胜还朝。”
“卫将军客气,老臣刚刚也有些轻忽了,出去后,我们还是商量着来吧。”韩说回礼道,“万事有陛下指点,我们要提出建议,也要相信陛下才是。”
路德博这才笑着打圆场,“走走走,我们送韩将军回府,日后还多得是时间互相讨论,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太子您看?”
“各位就先回去吧,建议什么的,还是以父皇的旨意为准。”见卫伉欲言又止,刘据却只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其他也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让行礼告退的三人都走了。
等他们走了好久,啃完骨头的张贺才心满意足的舔舔手,晃到刘据身边,本想往他身上抹一把的。
结果看到刘据在竹简上写的内容,张贺脸色一变,恨不能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了,下意识伸手就去抓!
刘据却似身后长了眼睛,不仅左手一挡,右手就拽走了桌上重要的文件!
张贺急道:“你疯了!说好的这次一顺百顺!!你怎么又写这种战术建议的东西给陛下?”
刘据拍掉他的手,道:“不让他们说,不是不该说,是护着他们,但,我不写,谁写啊?”
“你都不让卫伉写!也不让其他人帮忙!口口声声安抚众人,稍安勿躁,为什么自己写这个?!万一惹了陛下不高兴觉得你就是故意反对他行祭祀求神之事!你!”
张贺急得举着手直跺脚,“你就不能消停点!?非要一个人去承担陛下可能会有的怒火么?”
“我很谨慎,我知道父皇是君!可他也是我父皇啊!我不与他推心置腹,谁跟他说这些?而且我也是监国太子啊!这些事我不说,何人说呢?”刘据笔下不停,“怎么想,我都要写!”
“你!起码要三位将军也上奏啊!”张贺跑着去洗手擦手,一边还不忘吼道:“再说了,这样防守,凭三位将军的能力,也不会有问题!”xǐυmь.℃òm
刘据停笔,认真的看着奔过来的张贺,“大宛有个李哆陪着李广利,尚且打得丢盔弃甲,我不能提前劝说换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让他们打下来,心中已然难过。匈奴这边,将领个顶个的优秀,我怎么能不吸取教训,多做准备?”
“可是……”
“小贺,我们都读过兵法,铺将近两千多里的防线,你觉得可靠么?”
张贺,“……”
!!!他恨不得拿大骨头打醒这个太子!
“写写写!你就上忠下护吧!我早晚被你气死!你就不能跟小公主学学?孩子都生了,撒娇几句就能哄得陛下万事全应,你不能哄哄陛下么?他胜了一辈子,你非要插嘴此道?”
刘据停笔,好好的吹了吹墨迹,笑道:“言思也这么问过我?说,父皇年纪大了,哄哄他,照顾一下老人家情绪,万事都好商量,就是要天上月亮,父皇都会给,于我更是种孝顺,我为何有时还要反驳父皇?”
“对啊!为何啊?”张贺急道,“就是减少点频率也可以呀!”
刘据仔细封存好奏报,才在张贺的再三催促下回答了当初回复给言思的那句话,
“因为,我还有很多比照顾情绪更重要的事!”
…………
有很多比照顾情绪更重要的事……
有很多比照顾父亲、皇帝情绪更重要的事情!!!
张贺闻言,久久不能平静,是啊!
要不是刘据是一个仁善为民的太子,要不是他从未因私情放弃谏言,自己跟他情份就算再好,也不会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博望苑也不会有这样的繁盛景象!
刚刚还那样劝他,自己才是那个又俗又笨的人,太子若是一味哄着陛下,阿谀侍亲,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己又在这里干什么?
张贺如今只是担心,战术更改的奏报递上去,陛下到底会不会改变计划!可千万别枉费了卫伉他们和太子的一番辛劳啊……
“怎么不说话了?学卫伉呢?”
张贺瞪着他半晌,才闷闷憋出一句,“你以后写这种奏报的时候就不能喊我磨墨吗?”
“哈哈哈哈!好!下次喊你!不过可别一手油过来了。”刘据朗声应下,转身就去吩咐人送信了。
阳光细碎,张贺看着坚毅宽大的背影,从容而去,突觉眼眶一热……
跟着如此回护手下的太子,也是不枉此生了!
这样好的太子啊,希望你日后可以顺顺利利的快点登基,实现你心中那个功在千秋的梦想!
若这一路或有披荆斩棘、逆境困苦,也不必担心,必有我至死效忠!
就是这样一个很简单的场景,一直到张贺去世前都记得清楚……
当然这都是后话,大宛跌宕起伏的战役尚未结束,匈奴之战才刚刚再起!
然而,不知道此刻,谁还会清醒的问上一句,百姓还能承担得住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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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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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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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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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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