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正是心有急事的行人陆续出城的时候,这两人却不着急,甚至有些磨蹭的一步步往前挪去,毛色鲜亮的马一看就是足力极佳,如此速度,实在有些迈不开步子,着急的往前踏步,旁边男子一个微微用力就又拽了回来,马车上的女子翘了翘嘴角,开口道:“差不多了,再慢反而耽误我。”
那男子身形一僵,沉默片刻才偏头轻声道:“一定要走吗?”
“如果就晚算些日子,我嫁你也差不多十四年又七个月十二天了,卫府改成长平侯府,扩建、整扫、仆妇更新、人情往来、生育子嗣、打点起居…”一说起来,总是千头万绪,月皎控制住自己本能的清点习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道:“我自问从来没有让你太过费心,没有封爵功劳也算任劳任怨吧?如今都交给弟妹,她也上手了,平稳过渡,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那男子转过身来,正是一身常服的卫青,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月皎,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是,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不想自己走,月皎当然知道,快两年了,自己再没重提过平阳公主的事情,平阳公主也没跟少府提过成亲的事情,这事仿佛就像被淡忘了一般,日子一如往常,月皎明白他是想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月皎笑道:“那…除了回娘家看我弟弟,一直都是我送你走,出征、买马、巡查、练兵、办事…共计送了一百一十…三次,平均下来,两个月就要送你出去一次,如今你送我一回,怎么就这么委屈?”
轻巧的语气,本来可以是打情骂俏的,但现在落在卫青耳朵里,只有说不出的酸涩,他从来不知道送人离开的感觉这么不好。
“你知道的,我只是喜欢记录而已,别误会。”
“别误会…”他不会误会,这么多年夫妻,他自然知道她的习惯,只是控制不住去想离别的滋味叠加一百一十三次是什么感觉?卫青很艰难的开口,“那天在长秋殿找到我和去病的第一个人是你,是你最了解我的,其实我们有很多误会,你能…”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月皎定定的看着他,觉得嫂夫人说的一句真的很对,有时候男人很笨的,你即使说明白了,只要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是给他再多时间,他都想不通道理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误会,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我知道一切都不是表面这个样子,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这都不重要,和你这么长时间的夫妻,我怎么会连信任你的为人都做不到?”
“那…为什么?”卫青有些错愕,“是因为我伤害姐姐了?你不是知道我有理由的吗?理由都不用听你就能信我,我定会补偿的,你又为什么不能留下好好过日子呢?你等着看…”
月皎摇摇头,“你还是不懂,我跟你说过三次了,无端受人摆布这种事情,对我们姐妹来说,若是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大家都不会介意,谁让你技高一筹呢!呵,当然知道也没关系,第一次都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经历过自己做主的人生,就会极其厌恶这种东西,厌恶到整个人都是恶心发抖的。”
卫青试着去理解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深的嫌恶,“你想要…自由?”
“自由?谈不上自由吧,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能谈自由呢?只是我还没有活得很傻,还能大概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月皎伸手去拽卫青手里的缰绳,用了用力,卫青依旧没有撒手。
“将军,还有未尽之言吗?”月皎强撑笑容却终究还是红了眼睛,遍寻书卷,各处请教,教会她如何游历在外,各种准备都做好了,但终究没有一册告诉她该如何得体轻快的告别。
“今年…我跟去病要一起上战场了,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你…”卫青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都一把年纪了,留人也不会留,求人也不会求,光是想想她不能等自己回来,竟然还委屈得紧,甚至出口都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完整的话都说不清,“你不愿意在长安等我回来吗?去病现在有明卿了,我…没有你,都没人接我凯旋了。”xǐυmь.℃òm
“没人接你凯旋?”月皎似笑非笑的看着卫青,无奈的摇摇头,他这么眼瞎的吗?“长安,多得是人接你。”
“可…”
“好了,我该走了!”月皎打断他,趁他分神快手拽过缰绳,在手腕上一挽就要驾车,眼神扫过他担心又不舍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好好准备出征吧,我这驾车控马的技术可是跟嫂夫人学的。”
“不必,担心我。”
卫青长臂一拦,刚刚迈步的马又硬生生停住了,喉头滚动,他知道自己不该拦,也拦不住了,但依然有句话想问“你,还回吗?”
还回吗?
还回吗?
这话月皎也想问自己,但她也不知道答案,很可能不回了吧?一个功成名就,一个远遁江湖,多好的话本传说啊!她微微一笑,没有再回答,轻呵一声,车轮滚动,带动春风,扬鞭而去。
自从青山明月,侧身无人伴,抬头凭缘见。
“将军,你送走的人,还是太少了。”
“如果有机会,不管是什么人,跟你关系好的,不好的,都送一送吧,你就能体会皇后的心情了。”
卫青望着渐无影子的茫茫前路,心好像被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又沉甸甸,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郦苍这两句话来。
“将军,你送走的人,还是太少了…”
少吗?是,比一百一十三次,还是少的。
一堵墙后,
明卿快要探出去大半个身子,“怎么留人还用接他凯旋这种理由呢?直说不想你走,我喜欢你不行吗?”
“也就你能说得出来”霍去病无奈的看向她,家里人一直都是比较含蓄的性子,有感情也不擅长表达,偏她和言欢性子大大咧咧什么都说。
“笨啊!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出征?”远处藏着的明卿不争气的跺跺脚,急道:“说说家里的事情啊,孩子舍不得你啊,我舍不得你啊,说点甜言蜜语呀!霍去病你将来可别这么不解风情!”
霍去病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还好提前按住她要蹦起来的架势,不然舅舅发现了他们得多尴尬,“这次你接我一趟就知道了,武将家里接人凯旋比什么都重要,我跟舅舅一直因为皇后姨母不接凯旋深以为憾,如今又缺人了.......还有你这嘴!什么将来?你怎么还惦记着走呢?”
“就是比喻,引以为鉴,嗯…将来如果咱们遇到这种场面,你可以跟那天一样,说一声抱…呜呜..我们就不..呜呜,不会分开了!”
明卿回头瞪他,“干嘛堵我嘴?”
霍去病没好气道:“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就最后五个字能听!也不怕小伉听了笑话你!”
缩在他们两个人身后的卫伉,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本来想礼貌性的配合着笑笑的,但脸上一动表情却崩不住的哭了出来,眼泪成串的往下掉,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四岁的男孩子了,哭实在是个很丢人的事情,埋头就用袖子死死捂住了脸。巨大的悲伤被强行压下去,让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
他的亲娘亲爹,就这么分道扬镳了,家散了,却连个风声都不肯透给他,他这个长子,这个侯爷,做得真的很失败!
卫伉真的不知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不配得到父母的信任,还是他们已经有了表哥,自己就不重要了?为什么是表哥提前知道,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旁站着的霍去病不安的搓了搓手,他本来是想逗一下小伉的,没料到对方会哭成这样。
明卿没好气的掐了一下霍去病,也不顾什么尘土,单膝跪地去哄卫伉:“小伉乖啊,说好了带你来不许哭的,侯爷要说话算数的。”
“没有…”
明卿甩开霍去病想要拉他起来的胳膊,警告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嫂子不是跟你说了嘛,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人能使鬼用钱,我可是有人又有钱,我一定经常找人帮你打听你母亲的消息,好不好?”
“嗯…”卫伉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谢谢嫂嫂。”
都难过成这样了还不忘了道谢,这性子真是太随舅舅了,明卿实在是很心疼他,掏出手帕从胳膊下面给他塞进去,笑道:“跟嫂子客气什么呀?等你表哥出征了,你正好就住过来跟小光一起玩,他性子比你还害羞,我带你们出去偷鸟蛋摸鱼啊,多有意思!不疑现在也长大了,你们两个再带个帮你们拿东西的小尾巴,多带劲啊!还有去年咱们不是种了好多果树嘛?今年咱们在你哥回来之前都摘光了!”
“呵呵。”霍去病在旁边象征性的笑了笑,摘光了,那他们就没有时间去学骑射文章了,一夏天也摘不完!!!
去年明卿折腾一整年把府上所有的树都换成果树了,尤其是桃树围着侯府种了一圈。赵破奴领着大家蹴鞠的时候,时不时就被砸个杏啊,桃啊。府又不短她吃的,非要种这些,这下冠军侯府一堆果树,长平侯府一堆花树,两个将军府要是合起来,跟深山林子差不多。
卫伉慢慢止住了哭泣,勉强擦干眼泪,抬头哑声去问霍去病:“表哥,我父亲真的没有都打算告诉我们三个母亲要走的消息吗?”
这…“舅舅或许是不知道怎么跟你们交代吧。”霍去病拽他起来,拍肩道,“大人的有些相处方式,我们理解不了。”
“那他…”卫伉心中一片冰凉,理解不了,到底是自己这个儿子太失败了,还是卫青这个当爹的太失败了呢?
“那我父亲...什么时候告诉的你?&"卫伉忍不住,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即使心里明白,得到的答案可能让他嫉妒到发狂,但他就是忍不住。
“前天晚上啊。”霍去病想了想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卫伉垂下失落的眼神,除了没什么,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果然,表哥才是父亲最值得依靠的,小时候他总盼着长大,这种家事他都第一个跟你说,“果然你在他心里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霍去病没有听清。
“什么什么?你快闭嘴吧!”霍去病看不出来,明卿可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慢慢直起腰来忙给他递眼色。
霍去病不明白,边伸手扶她边问:“怎么了?你这腰不好,生了嬗儿之后不慎吹了风,自己平时要多注意。”
明卿拍掉他的手,指指卫伉,“知道了,就你啰嗦,平时也不见你对自己多好,先看看小伉吧!”
卫伉握紧了拳头,努力把要重新翻涌出来的眼泪吞回去,双眼通红的看着霍去病高高的肩头,有些艳羡,也有些酸楚,“父亲一会儿还要跟你去军营吧?”
“是啊!这段日子我们都会在啊,小伉,你怎么了?”霍去病眼睛一亮,“小伉你是不是对战局有些想法?说出来大家聊一聊嘛!舅舅说...”
没救了,明卿无语望天,怪不得卫子夫说辛苦自己在家事上多上心,霍去病有些地方随他舅舅,还是挺笨的,这可是真笨啊,这时候说什么出征啊!没看到小伉心中难过了么?
明卿赶紧打岔道:“去病,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啊?”
“舅舅还说让我等他一起去军营呢!”
“……”
明卿低头看见越发低落的卫伉,叹道:“小伉人长大是很快的,你父亲和你表哥都等着你的,这些事,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卫伉努力保持着礼貌,回答道。
他看得到嫂嫂的安慰和表哥无心,也知道自己不该小心眼的往心里去,但是就是控制不住,没关系,除了这三个字,卫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是小孩子了,等着他长大?
没人会等着他长大的。父亲信重表哥远远超过自己,这已经是个事实了,而他,连个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外面的战事也就算了,自己年龄太小不让上,家中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亲生母亲要走,他也只告诉了表哥,那自己算什么呢?自己这个长子在他心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担不起来?
“小伉,你对这次战局有什么想法也跟表哥说说呗!我…”
明卿再次插话,“去病啊,咱们出来得早,舅舅想必更早,早饭你就随便街边买点给舅舅送过去吧,自己也吃点,我带着小伉先回府了,小光还在等他一起去上课呢!”
“哦…今日宫中还有宴席,你赴宴结束后早点回去看儿子!”就算霍去病千叮咛万嘱咐,也知道明卿有事干就不太会惦记儿子,但有小伉和小光在家帮忙,他倒是放心得很,转身往城门去借了匹马就匆匆走了。
出征在即,家里也不消停,朝堂缺钱,后宫拉扯,民间天灾,生活仿佛就是这样爱开玩笑,事情总是能忙得凑到一起去,明卿拉着低头失落的卫伉,一步步往回走,内心不住的埋怨,本以为嫁了个高官能享清福,俗物再也不用管,结果还是要跟着忙,这辈子还真就是当家作主的命了。
不过,陛下知道霍去病要当父亲,特意让他享受享受当爹的乐趣,缓了出征计划,这样的荣宠,再加上儿子的那个“嬗”,自己就算再淡定,也不得不对霍去病的得宠瞠目结舌。
不止日常行事越发谨慎,甚至为了保险,把曾经打过的架的言欢公主收拢麾下,但凡公众场合,基本都跟她在一起,多看少说,如今最出格的也就是在府里摘果子了。
哎...也不知道去病说,匈奴灭了之后,带着娘俩去游历江山得排到什么时候,真是憋得慌啊!
“小伉,人有时候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天地那么大,看着看着...也就不觉得过去经历的一切算什么了,也许舅母就能很快回来。”
卫伉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卫伉总是能在明卿眼里看到光,尤其是望向远方的时候,那种朝气和希冀,仿佛看上一眼就有种神清气爽的舒适,这种光他从来没在别的长安女子中看过,所以,远方真的有很神奇的东西吗?母亲也是为了神奇的东西才走的吗?还会回来的吧......
“好,有劳嫂嫂费心,有母亲消息,还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卫伉郑重一礼,末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第一个跟我说,不是表哥,可以吗?”
明卿也是跟同辈竞争出来的,怎么能看不懂他,只是这样矜持克己的竞争,她真的头一次见,“好,君子一诺,绝不食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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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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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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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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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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