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乐团这个摆上五六十把椅子就没多少空地的排练厅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家庭装修风格,墙跟和梁柱包贴的廉价木纹板已经发黑,墙面还比较白是前几年为迎接领导而突击粉刷过。吊顶做了一大圈,均匀排布的好几十个暗装射灯坏几个也是正常,正中的大吊灯因为功率太大一般不开。
排练厅进门左手边是集体荣誉墙,各种奖杯奖牌奖状荣誉证书摆满了,最早一九八五年的正宗国家级荣誉,最近就是这两年的浦海市文明单位、徐汇区推广示范单位、全国第一届阮咸艺术展演职业组金奖、全国文联的文艺评论奖、市政府各部发的先进集体……看趋势很快得开辟第二面墙了,主要是因为荣誉栏左右分别镇压了大篇幅宋体字的《浦海市民族乐团规章制度》和《民族乐团排练管理条例》。
年轻人是不是热爱国家拥护党热爱音乐事业不好说,但是带外人进厅、带手机进厅、喧哗、私借乐器这些都被抓现行没跑了。杨景行怕呀,怕得站了起来,转身端正面向来人方向陪笑:“马老师……”琇書網
“我说刮了什么风……”四十来岁的大提琴演奏员马天驹对没讲过几句话的同行扮起鬼脸:“原来是三零六级大风把杨主任吹来了!”
工作了历练了,三零六已经能较好地掩饰笑容中的干涩和尴尬,不过比起前辈们的自然天成还有差距。
这里杨景行最嫩,他简直显出局促:“我打扰得不是时候,今天团里忙。”
忙吗?阮咸组问后来的。大提琴们说没事呀,听说杨主任来了。三十几岁的青年女歌唱家高音打哈哈:“是不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杨景行谨慎陪笑:“不是时候也别走了,知道谢老师对戏曲有研究我正好请教。”
三零六的神情跟顾问的说法差不多一致,但是马天驹对都没抬眼看自己一下的大提琴同事有意见:“钻什么呢!”伸手就抢谱子。
歌唱家谢老师跟杨景行杠上:“我们还不放顾问走了,今天什么日子……”
“别动……”旁边紧捏烂谱子的阮演奏员像在持球晃人,表情对长自己好几岁的马天驹不耐烦,眼睛还盯在谱上。
马天驹能屈能伸:“看一眼看一眼……”
杨景行都不知道顾那边了:“我快点,不耽误太久。”
哎嗯着读谱的阮演奏员陡然提高思考:“哦,对,懂了,懂了……”
都是艺术家,也懂,大家的视线纷纷转过去。
阮演奏员对三零六提问:“声部间有相对运动!对不对?”
三零六好些微笑搭配点头,简直一片舒心。这位就姓阮的演奏员虽然在团里没什么头衔也不是很活泼爱交往的性格,但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早已经凭着一手比本职工作更精通的吉他指弹技术和端正的相貌在三零六积攒了人气。今天,谱子上的那些划线和标记也不是多细致明了,能只看四五分钟就找到作品第一层的关键点之一的重要突破口,说明他音乐理论扎实、读谱视界宽广、思想开阔、乐感灵动,在青年女演奏家们心中的好印象又要连升几级。齐清诺明目善睐翘起双嘴角,何沛媛也能在主团当着这么多人弯了一对月牙。
有个别人就要不开心了,杨景行赶紧坐下要拿出自己的本事:“老师们多指导。”
声部不运动还静止吗?马天驹一股子童心地绕圈搂住同事的腰了亲密共享读谱:“什么曲子……”
“等一下。”好像没得到足够重视的青年女歌唱家也不高兴,抢上前一手虚按在琴键上:“什么说法?”
主团这么多规矩?杨景行真是被吓住:“本来是请她们帮忙把把关……”
“啊都这么快。”季杨天琳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杨主任……”
可算来熟人了,杨景行赶紧再起立想求个脸面,可一转头看见的一波五个人中,最老资格的又是自己巴结不上的:“赵老师好。”年过五十的正宗笙萧演奏家,不仅技艺精湛学术深厚,关键是他对笙进行的几项重要改良现在基本已经成为通用标准。
“小杨。”赵老师比较客气,伸手姿态洋气。
“您好……”杨景行收回手后不由得搓搓起来根本不知道说点什么,只能对熟人苦笑:“我刚说耽误马老师他们一会……”
不等季杨天琳发表意见,谢老师机已经换了很和气的神情跟杨顾问说明:“不是,误会了,真的没事,来打个招呼,应该的。”
另一位女大提琴继续笑着:“老马在团里什么时候都呵呵哈哈的,老开心果了。”
季杨天琳点头很认同:“马老师是这样,爱开玩笑。”想起来都乐。
怎么都说自己,马天驹就不跟同事缠绵了,视线也从谱子上抬起来:“哦……我说什么了?”
另一位参加了杨二北美首演的男青年琵琶演奏员也算杨景行的熟人,男人好像真的讲义气些:“杨主任有工作?那我们等会来聊。”
谁敢那么大架子?杨景行连连摇头:“我是怕耽误团里的工作。”
大提琴和琵琶们纷纷表示完全没事,彻底无视了阮咸组一大早的勤奋。马天驹还哈哈反正团长和指挥都不在……
谢老师就假正经地提醒:“齐团长在呢。”
“我没来就知道!”马天驹还铿锵起来:“齐团长的工作态度和艺术态度是最开明最包容,我是七零后的模样但是九零后的心态……”
齐清诺也只能像刘思蔓她们一样呵呵。
虽然身边差被围住了,好在杨景行有点身高,还能看见从椅子空隙中穿过来的前辈:“苗老师……”
二胡高胡这一群前呼后拥的都数不清多少个了,而且实在让人怀疑,之前的两组至少是空手来,苗老师和她带领的好几人可是提着家伙的。
杨景行得迎出去几步补充礼节:“打扰了……李老师,华老师……”
还得天天见的才是真朋友,马天驹可以大放厥词:“我们要向老苗他们学习,从不空手进排练厅。”
首席苗老师是知性女人,神情语调都温柔:“我相信杨主任今天也不是空手来的,没说错吧?”
杨景行真好意思:“带了点水果,被她们吃光了。”
王蕊现在可不惯着谁:“没动你的,我去拿来!”
苗老师陪着大家笑,但也要说明:“我是说杨主任来排练难厅必定不是为了玩,我们没什么招待就以乐会友吧。”
杨景行都要无言以对了:“您这么说我真觉得就是来玩的。”
“没带新曲子来?”孩子都十来岁的苗老师一歪脖子一嘬下嘴唇的表情好像有点装可爱:“我在浦音的消息很灵通哟。”
杨景行不敢直视:“那我豁出去了,正好,是毕业的曲子要答辩,今天这么大场合来一遍到时候我就不紧张了。”
苗老师很欣慰地环顾同事:“我猜大部分人还没听说,我也是刚收到内部消息,自告奋勇简单介绍一下吧。杨主任马上就要从作曲系毕业,我想浦音的老师和同学都在想一个事情,我们的,可以这么称呼吧,我们的杨景行同学!”
杨景行陪着大部分人嘿嘿,顾不上三零六的少数面孔。
“包括我们很多杨景行的朋友、伙伴,也都充满了期待……”苗首席用亲切的神情迎接了安静入场的王@亚明这一群演奏家加行政十来号人,话语没怎么停顿:“在求学期间,就创作出,我可能记不全欢迎大家补充,在求学期间就创作出了一鸣惊人的民乐合奏《就是我们》,”
排练厅的人已经不少人了,到底是艺术团体,大家给资历和职位让位置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点不耽误用艺术神情听首席讲话。杨景行的团队经验少,就有点如坐针毡只能尽量低着头了。
苗首席的信息好全面记忆力也不凡,《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b大调钢琴奏鸣曲》、《g大调钢琴协奏曲》、《隆亲钢琴协奏曲》、《d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一交响曲》、《友谊钢琴变奏曲》……简直是按创作先后顺数罗列。
三弦和扬琴声部组队一起进排练厅的,可这时候里面的人也不好让了,正在声情并茂的苗老师也没迎接,杨景行只能行个注目礼,倒是三零六尽量挤了挤得到前辈同事的点头客气。
列举了那么多后,苗老师也讲实话:“这些作品我许多都没听过,很多是错过了,但我相信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我自己,第一次见杨景行是到浦音见三零六,零七年的夏天,白驹过隙……”
几个首席都想起这回事的样子,先后点头。可这要搞到什么时候去呀,杨景行就看女朋友。还是有点感应的,已经被挡得只剩一只眼视野的何沛媛挺快把视线从演讲人脸上移到男朋友眼中,但这姑娘现在很也艺术姿态,瞟一眼男人就继续听演讲了。
苗首席真是文思泉涌:“让我真正认识到杨景行的却不是因为《就是我们》,而是源自小邵拉的那首《花腔》。我五岁拜师学艺,拉了快三十年,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的一个感觉,近似惶恐。为什么有一首我不知道的曲子?我被多少人欺骗了隐瞒了?”
杨景行真是无地自容,左脚开始转圈磨鞋跟了。
“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苗首席绘声绘色用受惊的表情瞪同事们:“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样的!”
扬琴首席似乎被瞪得不开心:“我跟苗老师的感受不太一样,我是先读了《织会》的谱,不过相对于读谱的触动感动,让我记忆更深刻更受到震动的是听到小于的演奏,不仅让我刮目相看还令我反思……”
于菲菲应该是躲在刘思蔓和王蕊之间的,伙伴尽量给空间了,但青年女琴演奏家就是不出来,好像有点不合适。就在这时候,那位阮演奏家及时发声:“明白了,真的懂了!我操……”
什么场合什么素质呀?四五十号人一片瞠目结舌。
阮演奏员反应也还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还鞠躬了,一脸难捱的痛苦尴尬懊恼。
¬可是扬琴首席已经皮笑肉不笑了:“你来说,来。”
资格差距巨大,阮演奏员再次:“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苗老师可以当领导,面对这样的陡然全体难堪她还是笑呵呵:“看的肯定是新曲子。”
之前死不松手吃独食的阮演奏员这会气恼没地方可扔手中晦气,用能撕碎的力度卷起来,气恼得点头都喘大气。
矛盾当然转移给外人,苗老师大声:“我长话短说吧,有了《文墨》的拨云见月,再有《第二交响曲》的开天辟地,我们的杨景行同学,将以一首什么样的作品作为他学生生涯的总结,这件作品将让我们发出什么样的赞叹和惊叹……不如让我们先睹为快吧?”
杨景行还在对不住之中,但也得点头。
“掌声欢迎……”苗老师话才开始,排练厅里就全体出手努力化解了。
杨景行还在歉意,畏畏缩缩坐到钢琴前。
目前厅里至少是最大资格之一的王@亚明还没说话呢:“等一下吧,都来了没?”
这就尴尬了,谁有好心愿意捧个场谁不乐意凑这个热闹也说不准呀。不过外人尴尬好过内部矛盾,团员们这就商量起来,办公室应该还在通知,楼上可能慢一点,还有人借口去看一看问一下飞快逃离。
苗老师这是当起主持人了,还负责救场:“我知道这首作品之前是保密的,今天还是首次对外演出吧?”
杨景行陪笑:“今天也是对内。”
好,这下大家的矛头又都对准了苗首席,责怪话说得大错特错。不过尴尬的依然是杨顾问,因为苗首席一点不在意还呵呵哈:“我是说,杨景行把曲子在校外的第一次公开演出放在了我们民族乐团排练厅,虽然是钢琴曲,但是这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他对民族乐团的这份深情厚谊。”
团员们都开始为苗首席鼓掌了,然后互相核对,就没几个听过杨主任的现场演奏吧?杨主任今天还是第一次来排练厅吧?
“怎么第一次?”季杨天琳很嫌弃同事的记忆力:“忘了?”
哦哦哦,是,那次。
“人都有脾气。”扬琴首席往前走了两步朝晚辈伸手:“给我看看,我怎么没苗老师消息灵通。”
阮演奏员连忙递上曲谱,苗老师还是笑:“我也刚听说,三零六都还没听到你急什么?”
扬琴首席呵了一呵,让大家放松不少。
干坐着的杨景行又回头瞄一瞄,何沛媛这次略皱眉还有点噘嘴,齐清诺半冷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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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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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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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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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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