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绿色角巾的老鸨正在旁处与人谈笑,衣香鬓影间,两位前来的女子便迎上来,一人鹅黄点玉,一人粉衣金钗,微笑着开了口:
“小女子鬟梧。”“小女子洇纷。”说着便一齐行了礼。
“这位公子看着好是面生啊。”鬟梧微笑着,发间玉簪同明眸皓齿相映。
“今夜阁里热闹,陶妈妈一会儿就来。”面容清秀的粉衣女子笑问:“公子喜欢喝茶听曲儿吗?”
裴谙初来,原本心下还有分局促,却不想姑娘们开了口便丝毫不给人拘谨忧虑的机会。他闻之笑应一声“好”便跟着二人向内走,一边打量着四周。倒是叶杏玖笑问:“我家公子懂茶,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好茶水?”
鬟梧侧眼望着裴谙,柔柔地道:“顾诸紫笋、蒙顶石花、方山露芽......大多数好茶阁里都有。”
洇纷笑得愈发随和不拘了些——既然侍女行止并无拘谨,正主应也不挑剔尖刻。洇纷看了一眼叶杏玖,问道:“咦,这位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茶?”
叶杏玖神秘地笑一笑:“你对上我家公子一句诗,我便告诉你。”
这便推诿到了裴谙身上。
裴谙无奈地看她一眼:“要说便说,何必扯上我。”
几人入座,鬟梧先道了一句:“倒是此处又热闹了些,不若‘茗酌待幽客,珍盘荐凋梅。’之境。”
裴谙道:“幽境难寻于繁华之地,只是茶水倒也清心。若论热闹,酒该合适些吧。”
叶杏玖笑嘻嘻说:“正巧,我家公子爱茶,我爱酒。”
洇纷看了看裴谙神色,笑着对叶杏玖道:“姑娘爱什么酒?”说罢又看裴谙,“这儿可是要以诗换酒,一句诗,一盏酒。”
裴谙应:“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叶杏玖听完,笑说:“那便要兰陵酒吧!”
洇纷回身取酒,鬟梧忖了忖,问道:“公子官话说得好,鬟梧竟听不出公子来自何处。可曾远乡?”
裴谙说道:“虽身去故乡不足万里,可依旧是在他乡。不过思乡之事皆如此,也不必多讲了吧。”也不欲多谈。
鬟梧见状,便也不问了。
叶杏玖插话道:“说起来,我家公子想见一见你家花魁娘子穆弦思呀!芳名久仰,不知何时能去影壁墙?”
鬟梧柔柔地笑一笑:“二位可愿稍候片刻?待洇纷拿酒回来,鬟梧愿领公子去。”
沈清仪步步生风,一袭白衣劲直入了兰庐阁。伴着喊堂人的吆喝声,金钗银饰,螺黛红脂,锦衣玉带纭裥绣,朱唇粉面白璧齿,盈人眼目。沈清仪只略略扫了一眼,目光便不再停留——他要寻的不在其中。
室内热闹非凡,人影憧憧。沈清仪四处望了望,寻不到人,皱了皱眉。
有两位姑娘迎上来,还未开口,沈清仪轻飘飘瞥了她们一眼,嘴上淡淡丢下一句“寻人”就转头往旁处去,不欲纠缠。
两位姑娘心思灵巧,见状笑道:“公子留步。不知公子所寻何人?兰庐阁如此之大,不如小女子叫陶妈妈来一起帮公子寻呀。”
沈清仪闻言停了步子。他回过头正眼看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皱着眉头,终是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有劳”。
......
一女子将沈清仪领至一楼的茶室里,另一人则唤来了陶妈妈。中年美妇笑意盈盈地说起这青楼里的规矩,言语圆滑又不难让人听出弦外之音——不能硬闯打扰,她去知会一声可以,人愿不愿意出来,还要看那人的意愿。沈清仪耐着性子应着,看着陶妈妈出了房去。他在茶室坐下,却没什么心思喝茶。琇書網
茶室隔音很好,因着习武的缘故,沈清仪能听着些外面的声响。
“公子不品品这茶吗?这是今年新进的君山银针,近日阁里拿来给客人尝尝,平日里提供的寻常茶水可不会是这君山银针呢。”那女子笑一笑。
沈清仪闻之,才垂眸望了一眼茶盏。
芽头饱满,银针林立,淡黄的茶水盈在精致瓷盏中极为好看。
沈清仪伸手,手指才碰到茶盏,又放下。
“不了。不懂茶。”
那女子见他无心交谈,便也不说话了,自顾品着茶。
沈清仪心思都放在了外面。丝竹管弦杂着欢声笑语,秦楼楚馆里的模样比他想得更为风雅。女子们的云鬓雪腮乱眼,攀谈时皆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一如他师父某日同旧友相聚时一人谈起的那般,即使无关情爱,青楼的软风足以吹暖任何男子的心神。
沈清仪并不十分清楚裴谙如何度过过去的三年,但他却知道,医馆处山野过于清寂索然,而此地华灯高悬,极合适寻欢。
如坐针毡。
陶妈妈寻到了裴谙时,后者正在二楼打茶围。帘后女子的婀娜身姿隐约,她原本正听房里几人谈论听得入神,听到开门的声音,帘幕之后,她似乎转过头来,向这边望来。同桌而坐的几人也看过来。
陶妈妈望向那唯一带了侍女的男子,笑着轻唤一声:“裴公子,借一步说话。”裴谙犹豫片刻,起身,叶杏玖也随着跟了出去。
茶室外的声音透进沈清仪耳中几许。乱哄哄的。房内的隐约香气或是那笑声歌舞声逐渐让人烦躁不安。
“公子今日一去,何时才又回来呢?”外面一女子话音低低的,未藏好的失落自字句间泄露出来。
谁低叹一声,又低声劝慰着,其中的温和耐心同裴谙有三分相似。
忍耐自此告罄。
沈清仪起身闯出门去,也不顾一旁静候着的女子在后面唤他,自印象中中陶妈妈的方向寻去。穿过珠帘粉壁,才上二楼,于迎面而来的人群之中就得见裴谙和陶妈妈。裴谙跟在陶妈妈身后,二人见了他便停下步子,裴谙讶然望着他。
沈清仪扫了一眼,裴谙衣衫端正、长发齐整,双目清明,正瞧着他。他觉着那一霎有什么涌起,同时有什么一直悬着的东西落了下去。
随后沈清仪才听见陶妈妈似是说了什么,余光瞥见裴谙身后是叶杏玖乔装的身影。他都未曾分去太多注意力。
沈清仪快步走到裴谙面前,抓住裴谙的手腕——“走。”话音里压抑着什么情绪。
“怎么了?”裴谙扯了扯沈清仪,“先等等,银子还没给——”
叶杏玖在后面适时地喊了一声:“我来我来!”
裴谙就此被沈清仪拉着下楼。沈清仪什么也未说,手劲很大,步子极快。台阶在脚下很快掠过,看得裴谙有些眼花。腕子处被捏的越来越紧,裴谙边挣着边出声:“你轻点。”同时台阶到了底。
沈清仪步子顿了顿,即刻松了手,却仍大步往出口处去,不发一言。裴谙跟上:“怎么突然来了,有事要讲?”
话音未落便有错身而过的女子笑意盈盈地向二人问好。
“出去再说。”隐隐有些薄怒。
裴谙只得跟着。
这个时辰,来兰庐阁的人愈发多了。人潮内涌,沈裴二人逆向而行,前让后进,左来右往,要出去费了些工夫。
终于迈出了大门,脂粉檀香味愈浅了些。夜幕低垂,栀子灯同寻常灯笼映得门前的街道明亮。后面有送别的软声,迎面是笑意盈盈的来人;裴谙不留意驻足,默默跟着沈清仪走着。
“......半世情深,绕三尺青丝一寸昔时、纷纷......檀郎薄幸,散青烟、掸薄尘,此去一身风流意,遗我枯苦废弃身。泣血空余梦惊魂......如今尤念当年事,我之顽愚不堪闻......”低低的吟唱,那曲调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稍不注意便被笑语的浪潮掩盖了去。
于细无声处一丝一缕牵动了谁的心跳。
裴谙蓦地止住步子。
他猛地觅着声源回望,长发随着这动作散开一个弧度——兰庐阁台高九尺,雕梁画栋,点翠描红。灯火通明处笑语不绝,这凄恻的吟歌人却不见其踪。
“......何以尤念当年事,年年复年年?”那歌停了。
裴谙仰头望着红楼,极力去辨。
那女子的声音混杂在人声中。她幽幽叹一声:“哎,人当笑我......”随后又唱起来,“顽愚不堪闻......”
有一人自裴谙身侧经过,胭脂清香袭人。裴谙未动,只是喃喃道:“那唱歌的姑娘是谁?”
那姑娘闻声停下,犹豫地看了看裴谙,认定他是在问自己后答道:“那位姑娘近日不见客人,公子不若寻个旁的可心人?”
“我......”裴谙却忽然消了声。他终是收回了目光,看了看眼前温婉明媚的女子,道:“我必不会前来叨扰。”他想了想,又问:“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不远处的沈清仪折身回来,又紧紧拉住裴谙的腕子,丢下了一句冷硬的“打搅了”便走。裴谙踉跄一下,忙跟上。
那姑娘远远回身望过来,笑一笑,远远唤道:“公子若因那歌而想要个念想,便记着‘段螺珠’的名字吧。”
裴谙回头道谢,只觉得自己腕子愈发疼了些。
“沈清仪?”裴谙唤。
二人走到了街道角落,沈清仪才转身:“你去青楼做什么?”手却还紧紧握着裴谙的手腕。
“叶杏玖想看兰庐阁的头牌姑娘,说同我去方便些。”裴谙如实地答。
沈清仪深深吸了口气,抓过裴谙的手到嘴边,气极了般张嘴在指根凸起处咬下去,到了嘴边却只轻轻一碰,留下牙齿接触处一抹温热。
“旁人要你去你便去么?”
裴谙愣了愣神,蓦地想到什么般,轻笑着道:“又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去处,平日里有空便来看一看,有什么不妥吗?”
沈清仪凝眉看着裴谙。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那微急了些的呼吸未被留神收敛好,被裴谙听了出来。
沈清仪猝然转头看向那座红楼。
“你中意哪个姑娘?”沈清仪顿了顿,“有几个?”
裴谙挑了挑眉,悠悠地说:“方才那楼上的姑娘歌唱得很好,只可惜寻不到人。”他笑一笑:“怎么,不如你替我寻一寻?”
沈清仪转过头来。
裴谙仔细看着他的神色,那微皱起又尽力展开的眉,那紧抿着的嘴唇,那微微眯起的眼睛。
沈清仪突然想起来,他没有立场说什么。
沈清仪沉默片刻,淡淡道了一声:“好。”他边拉起裴谙的腕子转过身去,边说:“我改日调人来查查,不会很难。倾娘一个人在家里,今日先回去吧。”
裴谙听着他这话说得如平日那般,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裴谙轻笑一声:“谢谢你的好意,人便不必寻了,留了名字足矣。”他望向沈清仪的侧脸,话里有几分笑意:“倒是......沈道长是不是才背着人吃了青梅子,故而说话这样酸?”
沈清仪顿住。
他听见裴谙在耳边低低的笑,轻声问他:“醋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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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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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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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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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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