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佐之男在他身后等着。
再往前有一段,便是无数世界所有命运交织的终点,黄泉之国了。
“嗯,就把我放在这。”我点头说,“不必担心我,你们……做你们的事就好。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样。”晴明轻声说,“难怪一直没办法接触到真正的你呢。”
“……还不走吗?”
晴明点了点头:“好,万事小心。”
他转身和须佐之男离开了。
“这里离黄泉之国不远了,即便有他们,凭伊邪那岐的能力也会被发现。还在怪我吗?”眼前的女人很像空栗,但她的眉眼又更为脆弱美丽,那双极为美丽的青色眸子,倒映出我与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不,我没有怪您。只是,为何一定要去找伊邪那岐?既然您回来了,我们回去神之地就好,高天原和这个世界到底怎么样,说到底,可以和我们没有关系。”
她没有回话,只是眸子看向我的身后,冷静又悠远。
“您……”
“我要去见他。”
“为何?”
“……”她没回答,但许是感到我的不安,她看向我,眸子里满是温柔,伸手摸我的头,“放心,有我在,「神」的愤怒和恨意不会吞噬你。”
是因为她在身边,所以我觉得埋藏在心里的、最深的地方,那不可被窥见的愤怒和恨意不见了吗……
在须佐之男的背上,我陷入的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梦见来到月海,梦见一颗种子,随后带回来。于是,那消失的出云国神树/母亲,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和旧神的纯粹温柔不一样,母亲/神树的身上,我似乎能感觉到一种压抑着的气息。
“神之地……也不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我很抱歉,将「神」的愤怒和恨意赋予你。然而,那时别无选择。”她向前一步,“所以,我不会强行要求你跟上了,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伊邪那岐。”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了。
来不及思考,我几乎是本能地跟上了她。近乎一种癫狂的感觉抓住我,就好像自己再度脱离她,便和离水的鱼一样,几近渴死。
我在追赶母亲的路上看到晴明留在黄泉之国的一座岛上——曾经须佐之男想带我去的沧海之原。
在雷暴阵起的海面,伊邪那岐和须佐之男不断地战斗着。我刚想往海面飞去,一股突如其来的威压将我死死镇住,令我不得不退到岛上。我忙抬头看去,正巧伊邪那岐和须佐之男战斗结束,海面逐渐平静,母亲继而款款向他们走去。
……
我明白这种威压来自何处。
可为什么?
母亲和我……算是同类,可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去?为了保护我吗?可她不是说,只要有她在,初代的愤怒和恨意就不会吞噬我吗?我自然愿意相信她将初代的愤怒和恨意赋予我的理由,但是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方式呢?
人的爱恨自然只是一瞬,可神的时间那么那么长,爱恨之说并不只在一瞬间,而是长时间地存在着。
“没事吧?”晴明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
我转头看他,发现他正伸出手给我。我没犹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我没事。”
晴明点了点头,却也不问我为何又到这里来的原因。
“……晴明。”
“阿紫。”
我和他同时开口。
“啊……”晴明微微笑了,“阿紫你先说吧。”
“你说人之爱恨一瞬之间,那神的愤怒和恨意呢?”
“神……?”晴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垂眸,“人类,神明,妖,魔,鬼,怪还有很多……除去习性样貌和能力,真的有区别吗?他们都有善恶,都有七情六欲。”
“所以,晴明你认为,神的愤怒和恨意……也是一瞬吗?”
“你早已不是阿紫了吧?只是……唤你阿紫也没错。”
“……我是第五代出云国旧神的延续者,阿紫只是我的一部分。”我补充,“你依然可以把我当做她,毕竟她占据着大部分。”
“是吗……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推测……?”
“高天原并没有记载过那样的神明……阿夜和我说过那首童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所谓的出云国旧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直到现在,也还在想。不过,之前是因为八岐大蛇而担心,现在……”
“应该会很开心吧?毕竟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不属于那个世界,也不会……”
“并不高兴。”
“……?”
“你是因为源稚紫而不和我们成为敌人。可是源稚紫所拥有的一切,并不美好。可你依然选择了中立——我在想,你不成为我们敌人的理由,或是说,之前体会过更为绝望之事,所以觉得源稚紫的一切——”他没说下去。
“是的,很美好。”我接下他的话,“比起夕夏那些被诅咒的短暂生命,「源稚紫」这个意外……是被你们编织,某种程度上,被这个世界接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神使努力的结果,但我无比确定,「源稚紫」是被爱着的,就算她不懂爱,她也被你们爱着。虽然你们不能代表这个世界,可我觉得足够了。”
“……”
“你说的没错。在逐渐明白感情是什么后,在我作为第五代出云国旧神的旅途中,在我成为夕夏的千年旅途中,在你们那个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被谁爱过——从来没有被那个世界接受,有的只是想要如何活下去的恐惧和痛苦。”我看向晴明,他眉尖微蹙,“晴明,不要问下去了,我与你,若不是源稚紫,我们完全不会有交集。神明和人类一样这种话……我赞同不了。神明和人类都有喜怒哀乐,但人类,无论过多久,无论有没有八岐大蛇,其劣根性永远存在。”
晴明抬眸看我:“那么,我来回答吧。出云国旧神,我为一介人类,只知道人类的爱恨,若神之爱恨也如人类的一般,那也终有消散的一瞬,即是死亡之时。”
他的话印证我内心的一个猜想。
初代的愤怒和恨意确实埋进了出云国的土壤,散落在初代化作土地的躯体上。可这么多年来,愤怒和恨意并没有消失,反而集中起来——
那棵树/母亲一直都记着初代的愤怒和恨意,所以她才能说出“有我在,不用担心”那样的话。
那她去见伊邪那岐,自然也是为了杀死他。
我看向伊邪那岐的方向,那里,海面起雾了。
此时,须佐之男已经过来了,他是朝晴明走去,却在我面前停了停——
“现在是犹豫的时候吗?”我没看他,只是问道,“不用为了千年前——”
“你的过去,能被改变吗?”金发的神明问,“一直以来……”
……?
为什么?
“受过的伤,被无视和抛弃的孤独,可以在过去得到弥补吗?”须佐之男这样问。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这样问过。没有问过她的感受,没有问过她的意见,没有考虑过她。
……即便他终将走向结束,我与他而言,也不再会有交集。可为什么现在要问出这些,本该在千年前就问的问题?
心境被搅碎,比起之前更加破碎混乱。
“为什么……”我低下头,“我明明说得很清楚了,你也选择过了,所以完全没必要。”
“……”
“要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亏欠,那也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我们之间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改变——”
“没有改变的余地了。拿着从伊邪那岐那得到的秘法赶紧滚,你不是还要去拯救世界拯救世人吗?还有时间和我说话?”我皱眉,实在觉得有些烦,抬头看他。
不过,他在看到我的一瞬,变得有些不可置信。
我也看到了。
滔天巨浪自内里卷起,朝着我们这边扑来。
我上前一步,拽过须佐之男,又回头用神力凝成一个球,将晴明也塞进去,将球推远——足够他们出黄泉之国了。
我来不及看他们什么反应,用神力劈开海浪,一点点朝着最中心走去。
在慢慢走到能看到两个身影时,我听到了伊邪那岐的声音——
“愚蠢。”
我没有看他,只是看到她跪坐着,那片海域结起厚冰,从她跪着的部分开始冻结。
“我既无暇顾及,便是给了生,蠢到执意死,何不投入「毁灭」的怀抱。”
伊邪那岐将手掌放在她的头顶。
“由你孕育的果实/旧神,都比你懂这一点。”
“咔”
结冰的躯体,因他的手掌聚拢而碎裂。
失而复得的心情消散在某处。在心底深处埋藏着的「某物」,在看到母亲/「初代」碎裂而复现。
-
“费了这么大劲来到这里,就是想问「为什么非要杀死祂」,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吗?神野。”
“……”
伊邪那岐知道。
是因为「神」告诉他的吗?
“不用露出那样的表情。”伊邪那岐说着看向一旁的须佐之男,“你所求之物,已经得到,该回去了。”
须佐之男点头,看了我一眼,随后离开。
“就允许旧神……不,就允许你们/祂们全知全能,我就不行吗?”伊邪那岐冷漠地问,“不过,旧神之类的,确实是只有被告知/发现存在,才能知道的存在。”
“……”
“确实是祂先提到你。祂说你生为神之地的主人,却实在迟钝。无论多么愚钝的生灵,在历经了这么久的时光,也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要让人类,向祂敬上毒酒。来吧,说出那个答案。”xiumb.com
“……”
在祂的记忆里,神确实这么说过。
“神之地的主人并不是说,而是一个被我取名为「神野」的存在。可惜过于单纯,离开那里,只会受伤。”
“为何不说?你来到黄泉之国,不就是为了来证明自己的推断吗?”
伊邪那岐就在眼前。
可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愤怒,因为难过,因为他那狂妄的姿态而恨意翻涌。
我必须忍耐。
已经忍耐了亿万年甚至更加久远的时光,筹划了如此之久的愤怒和恨意,终于要在这个时候开花结果了。
“这个世界……不,所有的世界,都不属于你。当然,你的控制和拯救毫无意义。”
“……不愧是同一族。这么令我生厌的话语,再次听到也是心烦。不过,现在所有的发展,都是那个世界的意志。我不过是帮了一下。”
“世界的意志……”瞥见往这边赶来的身影,我讽刺地笑了,“那是由你救下,从你体内出去,再由你亲手塑造的意志。归根结底,现在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在你控制范围内的无聊游戏。为保证游戏顺利下去,你杀死了那个意外/祂。”
伊邪那岐看着我,眼神也是冰冷的。
这样熟悉的目光,曾在我的睡梦中,无数遍地出现。扎根在出云国时,一遍又一遍地梦到它落在神的身上,而今它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掀起巨浪,掩盖着我奋起的身影。
因为,祂临死之前,绝不可能和我一样,有反抗之力。祂连知道真相,回忆那些破绽的时间都没有。
我并没有恢复多少力气,只能恰好达到这样的状态。伊邪那岐毫不费力地将我按住在地,那巨浪也随之被冻结。
我低着头,只能以余光看到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
我留给她的谜团,会让她前来。更何况,没有孩子不会追寻着母亲。
我要的,就是让她亲眼看到母亲/初代的死亡。
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了,或许还不知道。
我才是那愤怒和恨意最后的防线。
当我也随之崩溃,恐怕也是愤怒和恨意将一切吞噬的时候。
我憎恨着伊邪那岐,但并不代表我会平等地对待其他存在。那个孩子,一定要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愤怒和恨意。不用去除「人性」,因为只有「人性」会接受愤怒和恨意,也只有那样,才能跨越所谓的「生」与「死」,成为与全知全能之神/祂们一样,又不同的存在。
并非可以杀死的存在,并非可以拒绝的存在,而是象征「回归」与「初始」的具象化。
亿万年的等待中,无数次的孕育,无数次的尝试,我并不太懂人类的感情,却对「神」的来历非常在意,对于我为何能那么顺利从神之地,来到神的身边非常在意。
并非不可以呼唤祂们,并非祂们将旧神抛弃,并非祂们不在乎旧神,而是当我们/旧神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不会特意投下目光,不会眷顾,不会庇佑。
只有当理所当然的存在出现异常,祂们才会知道。这个异常便是旧神一族的濒死。
寒冷漫上我的膝盖,随后是身体。
死亡竟然是这样的。
比起那长久的时间里受到的折磨和苦痛,这样的平静,仿佛又回到了祂的身边。
在诞生之前,又或在诞生之后。
我努力想要想起祂的面容,但最先想到的却是出云国时,孕育着那些小小旧神的时光。一开始我是神之地,可在出云国,祂却变成了那里的地。
我闭上了眼睛,看到了每个小小的旧神都站在不远处,有明亮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大片大片的绿意包裹着他们,稚嫩的脸上有和祂一样的笑容。
我迟疑着,要不要朝他们走去。
我虽然孕育了他们,但从未教育过他们。
是出云国,教会了他们生存和成长。
“野?”
“——”
然而身边并没有某个存在,因为祂早已不存在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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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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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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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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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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