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一般通缉犯。
他患有精神病。
将他定义为无刑事能力的犯人,总有办法能减轻刑罚。
看卷宗前,时霁有过许多假设、侥幸……
一瞬间,他回忆起许多关于方露月的画面,有方明辉的,有齐暮阳的,唯独没有田秋柔。
那时他总看到警察来找她,怕她出什么事,总担心她,总跟着她……
直到他被喊进校长办公室,他到的时候,方露月刚好出来。
见到她,他想上前说声抱歉,更重要的是,想让她别担心,好好高考,一切等两人进了江大再说;
他一定会找出那个举报的人,拎到她面前给她道歉……
但见到她的那一秒,她眉眼拢着冷郁,虽不浓烈,那漠视的神情足以将他的话吞没。
他以为她在生气。
校长盯着他好一通训斥,警世箴言轮番在他耳中疯狂输入……
窗外日光突然被阴灰的云遮挡,单薄的信纸被灌进来的风吹落在脚边。
那秀逸刚劲的字体,是他曾模仿过千百遍的。
顿时,他全明白。
那瞬间乃至后来无数时刻,他都曾懊悔过——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模仿她的字?
为什么要熟悉她的字,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他宁愿,她就只是单纯地生气,生他的气……
*
从浴室出来,方露月也没想好如何开口,这些事怎么说都算不上光荣,反而只会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越发的沉重。
她也想过无数的方式,来化解这件事的沉重。
这事本就瞒不了一世。
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看到那份卷宗时,不知为何,她浑身有了脱力般轻松,轻轻叹了口气。
察觉她站在身后,时霁也没避讳,慢慢将卷宗收进信封,起身朝吧台走,“先把姜汤喝了。”
他神情依旧冷然,只是那清瘦的背微微躬起,冷冽的眸子虚浮着,无尽的疲惫悉数将他眸里的光淹没。
一如当年他在梧桐树下,在校长办公室外面那般——浓浓的颓废感。
他将汤碗递给她,见她光着脚,眉头微簇,“怎么没穿鞋?”
方露月意识模糊地“嗯”了声,言辞闪烁,“没,没找到。”
说着,她捧着碗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抿着。
时霁将空调打开,扯过沙发上的毛毯,替她盖在身上。
就这他倾身的动作,两人的距离倏地拉近,方露月盯着他低垂的眼睫,莫名有些不忍。
她手指紧紧扣着碗,而后又松开,终于下定决心般,慢慢开口,“我今天就是想找他问清楚当年的事,方明辉借钱炒股后来亏了,我妈之前又将家里的钱借给她弟弟,出事后,这钱就轮到我舅舅去还。”
“我这次回来是因为家里要拆迁,他们听说拆迁费都打给了我,几次找我就是为了还钱。”
难得听她说这些,时霁抬睫,“你爸自首是因为你还了钱?”
方露月摇头,眸光略过黑色信封,“这些年他不敢联系我,我也不想找他,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和我舅舅一直有联系。以前我妈接济过他们家不少……”
说这些的时候,方露月面上很平静,嗓音掺了浓浓的无奈,“我高二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
“我读高三,我妈想带我去海城读书,后来又想让我考海城的大学。”
“有次她来给我送饭见到了你,以为我们在谈恋爱……”说到这,方露月顿了下,声音明显低了下来。
时霁平静地听着,抽走她手中已经空了的碗,转而握紧她的手。
她神色有些发愣,过了会才继续,“那段时间,他们吵得很凶,她每天都想尽早离开这里,让我跟她一起走,希望我能,能让她省心……”
“那天你来找我……”方露月从没跟人讲过这些,后面的话说得很艰难,“都是那天的事,我妈……她……被我爸推了下去……”
看过卷宗,时霁大致了解其中经过,他嗓音黯哑,轻滚了下,“不说了,我都知道了。”
时霁眉头蹙得很紧,一把将人抱在怀中,她似乎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肩背削薄,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这般。
他闭了闭眼,难以想象,那段时间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方露月一鼓作气,将心底的话全部说出——
“我……开始不想去海城的,也不想离开这里。”
“我妈走后,我突然就不喜欢这里了,也不喜欢这里的人。”
说到这,她眼底酸涩,尽力强忍着,但情绪仍有些不受控,“你很好,什么都很好,我以前从没觉得你在烦我。”
“我当时就是很怕,很怕你知道我家里这些事……”
“对不起,当时写了那封信,让你被大家嘲笑……”
方露月其实都已经忘记了在哪写的这封信,写了什么内容,但她却深刻记得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她非常非常不希望家里的事再被其他人知晓。
就算被所有人误解她和齐暮阳的关系,她也不在乎,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从此后,她是个没爸没妈的人。
而且还是她爸杀了她妈的人……
现在再细细回想,当年因为她内心的自卑,却让他也跟着承受无端的坏情绪,被校长训斥,被同学嘲笑……
时霁垂头抵在她的发间,眸光轻闪,“那现在呢……”
方露月用力地吸了吸鼻头,慢慢道,“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有了污点。”
“我怕,你只是怀念过去,现在的我并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一股力道将她的下巴向上抬,温热的唇落下来封住她的话。
力道由重放缓,最后像是蜻蜓点水般,时霁慢慢松开她,哑声说,“还怕吗?”
就着这姿势,方露月眼睫缓缓上抬,与之对视上。
眼前的男人背脊依旧微微躬着,发梢垂下,将他不羁的神情折成两半,藏匿在发梢后的冷眸依旧深邃且浓重。
一如当年,此刻的眉眼在眼前等比例放大,长廊尽头,光落在少年的眸中,他长睫上扬,静静盯着她,等她给予反应。
而当年一心只想着逃避、遮掩,甚至不惜伤害他人感情的少女,此刻只想坚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轻闭了下眼,一滴泪飞快从眼角滑落,颤声道,“从见到你开始,我就后悔了!”
“……”
方露月继续,“我后悔写那封信了,后悔没早点告诉你!”
“嗯。”
“我不喜欢海城,那里气候、饮食都不好,距离江城还很远,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你。”她抿唇继续,“是我不配,拥有这样好的你。”
“这话以后都不许说,”时霁捏紧她的下巴,嗓音半吊着,“我说——这样好的我看上的,依旧是这样好的你。”
“有没有那些事,你在我这都是最好的。”
方露月神色怔愣,这么多年的心结被人彻底剪断,一时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她继续说,“我没爱过别人,我只爱你,也最爱你。”
“嗯。”
所有的顾虑都说了出来,方露月如释重负,垂下眼,“对不起,时霁,是,是我伤害了你。”
而后她抬起泛红的眼角,噙着的泪水倏然落下,“从此,你的人生也有污点了。”
时霁长睫低垂,拇指指腹从她眼角轻轻滑过,轻“嗯”了声。
此刻夜色极静,川流不息的车流声也被隔绝,偌大的客厅里静到极致,空调的声响极轻极轻地在哈气,生怕打扰到两人。
那些无数个晦暗不明的日子里,那个只会用沉默来回应一切的少女,那个始终跟在她身后的少年,那段两人都避而不谈的过去,在此刻,终究还是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时霁低声又郑重地重复,“从此,我们的人生都有污点了。”
紧随而来的是,有什么温热又湿润的东西落在方露月的额间。
这些曾在她心里演练过千百遍,曾经只存在于脑海中的虚幻想象,随着这一滴滚烫而变得无比真实。
她怔愣地看他,莫名的,她生出一种无端的假设,如果可以回到过去——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
方明辉没有炒股,田秋柔也没和他离婚,家里依旧平和,无风无澜,岁月静好。
而她唯一的烦恼,就是课业太多,以及,理科班的时霁总喜欢捉弄她。
不过,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烦恼。毕竟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快乐的。
高三了,他们或许会相约考同一所大学。
读大学了,他们或许也会有一段无忧的校园恋爱,一起憧憬着毕业后的未来……
一定不会像之前一样,彻底失去联系,没有告别,也没有重逢,而是一直都在彼此身边……
想到这,方露月生出一股无力之感,轻缓着气息,哽着嗓音继续,“他们都说,方明辉成这样都是我害的,说我才是杀死我妈妈的凶手。”
“他们说,以后我,我老公,孩子考公都要受牵连。”m.χIùmЬ.CǒM
“所以,我当时就想,这些事不能让你前途也跟着受牵连。”
时霁深邃的眼眸像是浸入寒潭,眼神透着凛冽,“这些人说的都屁话,与他们有何关系,他们不过是想将情绪转移在你身上。”
说着,他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眼底的寒意悄然褪去,“我前途受牵连?三百六十行,我干哪行不行,没事非要考公?”
他扶住她的后颈,将人拉近,唇角不甚明了地上扬,“我说,你当时就想这么远了啊?”
“……”
闻言,方露月当场呆愣住,慢慢地才品出他的意思,在脑中又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以后我,我老公,孩子考公都要受牵连!
我,我老公,孩子……
“我……”方露月的着急来得很突然,皙白的脸蛋“唰”地一下红了,干脆破罐破摔,“你,你没想过?”
“以前不是你总跟着我吗?不然我怎么会被你迷惑,想这些事。”
时霁将人从沙发上抄起,“那还不是你对我也有好感。”
“重逢还跟我装不熟,你这女孩,喜欢人还非得等人来追。”
想起面试时的场景,方露月只觉得是上辈子的事,诚恳道,“你当时看上去,可不想让我追呢。”
“……”时霁无奈地道,“你也太霸道了,还不许人闹点脾气了。”
方露月顺应他的意思,试探性地问了句,“那现在我来追你?”
两人此前不过是闹了几天,在她眼里怎么感觉像是分手了。
时霁仿佛吸了口冷气,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追?”
像是又想起什么,他眼尾向上压,警告似是地补充了句,“我可不要,你追我赶的追。”
今晚沉重的话题被他重提面试的事而到此为止,方露月的思绪也渐渐从中抽离,当时的场景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当时旁人看来别扭对话的终结,竟然成了两人能有续集的开始。
她抬眼睫盯着他,很认真地反问,“那,你能当我老公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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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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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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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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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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