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龙阴山时,二人在青岩观逗留了一晚。
青岩观依旧只有一师一徒,依旧只有两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小道童宝山见到容舒与顾长晋,十分惊喜,兴高采烈道:“你们离去后,这间茅屋我一直没回来住,师尊说你们会再回来。”
原还以为师尊说的这话是在哄他呢,不想竟是真的。
他说着就推开了茅屋的门。
容舒往里望了眼,这茅屋的确就是容舒与顾长晋离开时的那模样,连那日她留在榻上的一根发带都还在原先的位置上。
“宝山道长有心了。”她笑着道。
他们这一行人就只有她与顾长晋来了青岩观,旁的人都在山脚的客栈歇着。
容舒带了从路上买来酒水佳肴,与清邈道人、宝山一起在大殿外的亭子里用膳。琇書網
用完膳,清邈道人一捋垂在脸侧的白眉,朝顾长晋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长晋望了清邈道人一眼,轻颔首,旋即便对容舒道:“昭昭,你先随宝山道长去大殿拜三清神尊,我与观主说完话便会来寻你。”
他们今儿之所以心血来潮来青岩观,便是容舒想要见一见清邈道人师徒,顺道拜拜大殿里的三清神尊的。
顾长晋的话一落,她便笑着应道:“成,你不必急着来寻我,我拜完三清神尊便回茅舍等你。”
说完她便与宝山往大殿去了。
大殿离这凉亭极近,半刻钟后,小道童与容舒便进了大殿。
然二人才刚进去,宝山忽地揪了揪容舒的衣摆,道:“能否请太子妃现在此处稍等小道片刻?”
容舒见他满脸涨得通红,还道他是人有三急,忙道:“你自顾忙去,我这头不必你伺候。”
宝山疾步从往侧门出殿去了。
大殿的侧门有一条通往清邈道人茅舍的小径,前几日师尊也不知为何,竟问他想不想去上京,说他不能在青岩观住一辈子,总要下山去历练一番。
方才宝山一听清邈道人要寻太子说话,便是担心师尊要将他丢给太子。
这才悄悄过来,想偷听清邈道人与太子殿下的话。
宝山就藏在茅舍的窗子底下屏息等着,他走了小径,来得比清邈道人和顾长晋还要早。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吱呀”一声粗嘎的开门声从屋里传来。
很快清邈道长的声音透过窗牖传出——
“殿下来青岩观,可是有话要问老道?”
“是。”茅舍里,顾长晋坦然应道:“孤此番前来,是想问问道长,孤此生可还会有子嗣之缘?”
清邈道人长眉一挑,他猜到这位太子殿下来此地,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为了问子嗣之缘。
清邈道长静静望着顾长晋。
一个用尽了所有功德,连来世都未必会有的人,可还会有子嗣之缘?眼前这男人在问出这话时,心中定是有了答案的。
“老道不知。”清邈道长摇着手里的蒲扇,缓缓道:“若真要老道推测,大抵是不会有。可是殿下,曾经的你,也不曾想过人是真的可以死而复生。是以这世间啊,无事是不可能的。希望再是渺茫,依旧是希望。”
似是对清邈道长的话早就有所预料,顾长晋面色十分平静。冥冥中,他隐约能感觉到,他这一世多半是不会有子嗣缘了。
可昭昭想要个他们的骨血。
他心里头多少存了一丝侥幸,这才来此青岩观见清邈道长一面。
如今听罢清邈道长的话,他也不觉意外。
“多谢道长解惑。”顾长晋道。
“殿下何须与老道言谢?”清邈道人失笑,“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来得也是凑巧,老道正好有一事相托。”
“何事?道长但说无妨。”
清邈道人道:“老道命数已尽,此生本是无憾,唯一一点牵挂便是我那傻徒儿。若是可以,还望殿下从大同归京之日,能来龙阴山把宝山带走。至于他的去处,便由殿下安排罢。”
顾长晋微微一怔,下意识望向清邈道人。
这位朱颜鹤发的老道士,不过一年不见,竟苍老了许多,比四十年后的他还要苍老。
顾长晋愣怔了片刻后便明白了,设下那个逆天阵法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清邈道人。是以,付出代价的人也不仅仅只是他。
“道长——”他轻蹙眉。
“殿下什么都不必说。”清邈道人抬起手里的蒲扇,率性道:“殿下可知,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不能见老道之见,历老道之历。老道,此生幸哉!亦无悔哉!”
顾长晋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令徒宝山,孤会送到钦天监,弱冠一过,他若是想离开钦天监,孤会派人送他离去。”
清邈道人行了个道礼,“殿下费心了。”言下之意,是满意顾长晋的安排。
窗外,小道童听罢清邈道长的话,踉踉跄跄跑回去大殿,细白的小脸满是泪痕。
茅舍内,老道士听着小道士远去的脚步声,叹了一声,对顾长晋道:“小徒叫殿下见笑了。太子妃那头……”
“无妨,孤没想过要瞒她。”顾长晋平静起身,道:“孤该去接她了。”
茅舍离大殿不远,他这一路走得很慢。玄靴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他甚至忘了披上大氅,任由风雪落满身。
他到大殿时,殿内便只有容舒一人。
她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大殿里的三尊神像。
“昭昭。”顾长晋轻唤了声。
容舒回过身,清润的眼干干净净,没有泪。
她朝他走去,温婉笑道:“与观主都说好了?”
“嗯。”顾长晋牵起她的手,道:“走罢,今儿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要下山去。”
山里的夜格外冷,茅舍里没有地龙。
容舒与顾长晋相拥着躺在榻上,他们盖着厚厚的被子,用体温温暖着彼此,竟也不觉冷。
容舒的脚被顾长晋用腿肚捂着,他笑她:“从前你一觉冷,就喜欢将脚往我裤腿里钻,像两只从冰窖里逃出来的小仓鼠。”
容舒也笑,同他翻旧账:“可你不仅抖开我的脚,还扯坏我的小衣。”
顾长晋轻笑:“也就那一回,后来你再将脚往我裤缝里钻,我哪一次不是一动不动地任你钻?”
容舒在男人低沉的笑声中轻哼了声。
顾长晋抚着她的背,忽然道:“昭昭,我们可能不会有一个生得既像我又像你的孩儿。”
容舒枕着他的肩,几不可闻地“嗯”了声,这事她听宝山说了。
半晌,她道:“顾允直,你拿什么换我了?”
这问题,容舒曾问过的,只那时顾长晋却说不重要。
“有你在的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昭昭,现在的我们是所有遗憾还未开始的我们。是以,不要回头去看曾经有遗憾的我们。”
容舒于是不再问。
可方才听罢宝山哭哭啼啼的话,容舒忽然又想问了。
这一次顾长晋没再回避,而是道:“功德,我做四十年皇帝换来的功德。还有我的命,或许还有一个人虚无缥缈的来生。”
他抱紧她,在她耳畔温声道:“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饴。”
容舒沉默了许久,久到顾长晋忍不住抬手却摸她的脸,怕她在偷偷掉泪珠子。
容舒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脸轻蹭了下他带着薄茧的手,道:“你不信命,我也不信命,你换回了我,我也定要换回来你。”
顾长晋一愣,旋即弯下了眉眼。
是他小瞧她了。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应道:“好。”
容舒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回了一吻,道:“这样好的顾允直,怎可以没有来生?”
一个多时辰前,当她望着三清神尊时,她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了一个宏愿。
天地为证,三清神尊敬上。
他顾允直可为我沈舒倾尽一切换我再世重来,我沈舒亦会倾尽所有换他一个来世。
来世的沈舒,不仅要爱他、护他,还要继续当他的妻,延续他的血脉,生一个既像他又像她的孩儿。
龙阴山上,天地苍茫,风雪寂寂。
大殿里的三清神像慈悲地遥望着掩埋在风雪里的茅舍。
翌日一早,容舒与顾长晋下山,继续前往大同。
容舒记得大同府的那场马瘟便是在二月里开始的,只这一次,有她与顾长晋在,这一场马瘟再不会来了。
他们在一月廿六抵达了大同,鞑靼军来袭时,往后一个多月,顾长晋数次披甲上阵,与穆融兵分两路,一前一后夹攻鞑靼军。
他的身上又落了新伤,容舒心疼得紧,却也莫可奈何。他时常会在夜深的时候进来营帐,在她唇上落上一吻,又匆匆离去。
顾长晋忙,她在大同亦是忙得脚不沾地。从前在扬州府筹备军需以及先前在上京安置流民、孤寡老幼的一番经验眼下在大同府俱都派上用场了。
三月,顾长晋设下的计谋成功,前世发生在大同的马瘟蔓延在鞑靼军的马棚里。
四月,鞑靼退兵,顾长晋与穆融领着大同的所有热血男儿乘胜追击,直逼鞑靼皇廷,鞑靼经此一役,元气大伤。
五月,顾长晋班师回朝。
抵达上京的那一日,正是五月廿一。
城门处挤满了人,容舒骑着小锥与顾长晋一同入城。
她如今策马策得极好,那一身艳红色的骑装将她衬得宛若慈恩山的一株枫树。
根深扎在土里,却不畏寒秋凛冬。愈是冷的天,便烧得愈红。
嘉佑帝与满朝臣公俱都在金銮殿侯着了。
顾长晋跟在柳元身后前往金銮殿时,容舒去了坤宁宫见戚皇后。
戚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方笑道:“虽瘦了些,但精神却是比从前好了。”
她顿了顿,又目露赞赏道:“你在大同做的事,本宫与皇上都知晓,你做得很好。”
他们离去的这五个月,从大同府送来的战报里头都会夹杂着一封信。
那信是专门给戚皇后看的。
信中说的俱都是太子妃的事,事无巨细到连太子妃在二月里生了冻疮都一一禀明。而那一次,前来送战报的将军回大同时,带了一匣子宫里秘制的治冻疮的药膏。
容舒亦是猜到她在大同的每一桩事,戚皇后都知晓。
闻言便应声道:“多谢母后。”
戚皇后望着她的目光极温柔,“你与太子比从前的皇上和我都要做得好,皇上已经让礼部拟好了传位的圣旨,太子登基后,便会立即册封你为皇后。那一日将会比你大婚那日还要累,你这几日在东宫好生歇息罢,为那一日做准备。”
容舒抬眸望向戚皇后,忖了片刻后道:“皇上的龙体……可还康健?”
“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戚皇后轻轻一笑,道:“将宫里的一切交与你们后,我与皇上也算是无事一身轻,终于能做点我们从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她望着容舒,含笑道:“我与皇上说好了要一同去北境住上一段时日。”
容舒垂下眼,嘴唇几度翕动,却终究是没说出甚,只伏身拜了一个大礼。
戚皇后留了容舒在坤宁宫用午膳,之后便差人送她回东宫。
容舒回到紫宸殿,在汤池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澡,盈月、盈雀见她怔怔望着汤池里的水不说话,也不敢吱声。
容舒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便让盈月她们退下,兀自抱着个月儿枕,在榻上躺下了。
原以为她要辗转反侧好半晌方能入睡,不想头一沾上棉布枕便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唇瓣忽地一阵湿热,有人叼着她的唇想要撬开她的齿关。
容舒以为自己依旧在战鼓轰轰、狼烟四起的营帐内,忙松开齿关,咕哝道:“顾允直,你快进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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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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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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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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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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