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小调、号子,倒是会喊的,号子主要是许多人一起做活时喊,譬如盖房上梁、夯地基,那都要喊号子,起到一个协调大家一起用力的作用,有时候也会往号子里增添一些趣味的内容,逗大家开心用力。至于放牛娃嘴里也时常哼些不知哪里传来的小调,这就是狗栓对于音乐所知道的全部。
听郝六哥说要带他去看戏,他还颇慌乱了一刻,只怕自己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傻站在那里,辜负了郝六哥的好意,不过这个热闹是决计不能错过的,狗栓立刻就放下了离情别绪,去叫弟弟妹妹们好好收拾行李。
他又积极地维护秩序,靠岸后张罗着把这艘船上的乘客都带下船,安排她们列队点名,把船上三百多妇孺编成三十多队,一队有两个大的,照看着三四个次大的,三四个要牵着走的小女孩。
这样分队的见识,狗栓从前自然是没有的,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吃得饱,而且又去得比以前要远了,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比以前要机灵得多。
很快,这艘船的乘客便分好了编队,齐齐整整地站在朝阳底下,胜过了其余靠岸的船只,这也让这艘船的管事都觉得自己很有脸,有些人还过来问了狗栓的名字,夸奖了他几句,狗栓心里说不出的激动骄傲,只是竭尽所能,笔直地站在队伍前头,他觉得保持这样的姿势,仿佛更像是买活军的兵士了,能让他打从心底里获得一种满足。
等到几艘船都靠岸了,沙船那里也上完了货,开始上人,是按照列队的顺序来的,狗栓这一队因此得以在太阳升到中天以前上船,自从往南方走,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这会儿太阳已经很咬人了。
狗栓把孩子们都在通铺上安顿好了,又被安排着下船去帮着挑水进仓,给大家分着装满水囊,如此忙了大半日,郝六哥才来找他,“走,看戏去——只不要走散了就好。”
于是狗栓、狗剩这样的半大小子便一窝蜂蹿了出去,如小妹这样有人看顾的娃娃也能跟着沾光,若是没有长辈照应,年纪又不大的女娃,是不敢给她们下船的。这些小姑娘只能站在甲板上,一脸艳羡地望着下头的同伴们很快排成整齐的队伍,喊着口号一板一眼地走远——
这时候喊号子,便是确认队伍始终没有减员,因此时不时就会报数,走这一趟下来,别说走陆路的流民们,在敏朝那里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兵源,便连狗栓他们也懂得了什么叫做令行禁止,什么叫做三人成列,两人成行。
这个码头,应该是专门属于买活军的私港,处处都流露出在建的痕迹,从码头上下来,顺着木板路走过沙滩,沿岸时不时能看到晒着的渔网,翻倒的小舢舨,再走了几里路,沙土逐渐变成了黄泥,周围也可以看到田垄了,远处隐约有几座木屋的痕迹,还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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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传来的还有零星的锣鼓声,等狗栓一行人走到附近,才发现今日应该是大集,难怪这小镇如此热闹,沿着街摆开的都是摊子,还有些农户,挑子里放着衣服、盐袋,显然是已经卖空了货,但却还不急着走,而是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酸草,一根根地放在嘴里嚼着,聚在集市一角,一处不大不小的木头台子下方,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开戏喽,开戏喽!”
郝六哥这些兵丁到了以后,便有人鼓噪了起来,“青头兵爷爷都来喽,还不开戏吗?”
说话的人,大多也都剃了青头,或者是留着短发,用布巾包着。很少有梳髻的,这和山阳道极不一样,哪怕是在海州,除了他们这些要去买活军地盘上的小孩,也没什么人剃头,甚至买活军的人有时外出还带义髻。
不像是之江道这里,已经很大大咧咧了,便还没到买活军治下,也有这么多百姓剃了青头——尽管狗栓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见到这些人,仿佛立刻便很亲近了,就好像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一般,至少没有了到异乡时本能的畏惧与担心。
“开开开!”一个身穿家常衣服,只是在脸上抹了两个红坨坨的胖子匆匆地走了出来,拿铜锣绕台子哐哐哐地猛敲了一阵,台子下头顿时聚集起了一圈人,那胖子跳上台面,又敲了一下锣,便从台子上拿起了一个铁做的喇叭,把嘴凑上去,用官话叫道,“都小心自己的钱袋,牵好孩子,别看个戏,魂都丢了!”
他的声音被这个喇叭放得很大,一下就压过了台下嗡嗡笑闹之声,连狗栓等少年,本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之江道的百姓、街景,在心中掂量着和山阳道有什么异同(主要的区别是要比山阳道富得多),此刻也都吓了一大跳,把目光调了回去——对于喇叭倒不是很好奇,这东西船上也有好几个,每每列队、吃饭、转场,都是要用到的。
如此,当一群人都被胖子压住了声音之后,狗栓便见到一个高大的女娘从台下走了上来,戴了个义髻,穿着鼓囊囊的袄裙,手里也拿了个喇叭,她一上来,众人便都热烈拍手,叫道,“何赛花!何赛花!”
小妹轻轻碰了狗栓一下,“唱戏不都要涂红脸的么?还要穿花花绿绿的戏服哩……”
狗栓也无法回答她,只能悄声说,“这里的戏就是这样的,先看罢。”其实他觉得妹妹未必能看懂,因为他前几年有一次去县城时,正赶上一家人老爷子没了,请了两个人来唱梆子戏,狗栓站在墙外听了一回,那两个人扯着嗓子说话,又尖又细的,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有一句话先给父老乡亲们说与,今日远客来了,咱们便说官话,乡亲们多担待则个!”
何赛花一上台,便是满脸带笑,四处做了个团拜,又拿喇叭说道,台下众人都道,“该的,该的!”
又有人冲狗栓他们指指点点,对他们友好地笑,这让一群半大小子们很感动,只觉得之江道的民风很纯朴,比山阳道的百姓还更好客得多——只狗栓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买活军的人来了是要走的,还在这里买吃的买喝的,买他们的货,财神爷谁不喜欢?若是来这里做活打渔的,看这帮百姓们还好不好客了。
虽是这么想,但也不会说破,只看那何赛花回到台侧,清了清嗓子,将喇叭别到腰间,弯腰背了个包袱在身上,做了个赶路疲倦的样子,从台侧走了出来,来到台中央,放下包袱,擦了擦额前的汗,举起喇叭说道,“小女何赛花,今年一十八,三年前听爹娘许配,嫁给邻村张大发——”
说到这里,台下一阵哄笑,有人用土话说了什么,狗栓听不懂,何赛花也把身子一扭,手一摆,很有些俏皮地叫道,“说官话~不说听不懂哉!”
台下又是一阵大笑,都用口音浓厚的官话叫道,“昨日嫁阿财,今日嫁大发,赛花你到底嫁的是哪一家!”
这台上台下仿佛和对切口似的,逗得人不由为之捧腹,狗栓、狗剩这些半大小子,从来未看过戏,才几句话便完全被吸引住了,竟惊骇于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全都是看得张口结舌、全神贯注。
何赛花和台下观众逗趣了几句,也继续自报家门,“大发他,生过病,底子差,地也种不动,愁煞了人家。正赶上,买活军,入城池,分田又分地啊,我赛花一家,大发算是什么劳力,能分多少田,能种什么粮?心也悬在了半空上——”
“若是分成了弱劳力,他只能得一亩半,别家的男丁都得两亩,我们这不是吃亏了去?我赛花脚大力气大,吃饱了肯干活,两亩地我也能种得来!只不知道这大方村的地,肯不肯分与我这女娘否,这正是要与村长,与田师傅,好好说些道理去哇!”
说着,便又拿起包袱,做了个赶路的样子,往台子后头楼梯处下去了,而那胖子重又出场,拿着喇叭分说道,“众位,你们道这是为何?自古来,哪有将田地分给女娘的道理?却偏偏我们买活军治下,有这样的规矩,凡是女娘,只要能种田的,各随村里,村里若愿分的,也给她分了田去,如常耕种,所有一切,都和男丁没有甚地区别。”
“这何赛花力气大,又可种田,她为何不要分田呢?正巧的,大方村的地主王家,把手里一百多亩地都卖给了买活军,村长正和吏目、田师傅们安排着怎么分田哩!诸位请看——”
他将手一摆,只见三四个人走上舞台,其中两人穿着斜襟衣裳,胸前绑了一块大围兜,裤子上打了七八个补丁,还是烂得毛边穿洞,脚下蹬了一双草鞋,又有一人,穿着立领对襟的衫子,和买活军的兵丁们装束很像,剃了青头,还有个穿着新裤子的中年农户,三人一起走到台前,分别向各处唱喏行礼,只看衣衫,便知道分别是村长、村中的农户、吏目和田师傅。
这三人行过礼后,便彼此传递着喇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今日我等此处相聚,是要商议村中大事。”
“王地主的田,如何地分,大方村的人口,共多少人,便说这女娘,到底是分得?分不得?”
“依我说,分得!如今女娘在城里随处有工做,若不分了田,她们岂不是进城做工去了?”
“我说分不得!女娘有几个是能种得好田的?”
若说是演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唱着什么狸猫换太子的奇闻,狗栓恐怕未必是看得懂的,因为这些‘演员’的官话和山阳道官话比,许多口音都不太一样,但这个戏却是不同,说的是种田的事情!wWW.ΧìǔΜЬ.CǒΜ
种田的事,那还有什么不懂的?几乎是立刻,狗栓便完全看得入神了,并且为买活军的政策而大感新奇——之前虽然也有人说过买活军那里,女娘也分田的事情,但费劲巴哈地念出来的报纸文章,当然不如台上的戏目生动,狗栓现在已经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有了一丝了解,并且居然可以凭着自己的认识来分析剧情了村子里的富户肯定不想给女娘分田那,女娘得了多,他们不就得了少吗?何赛花恐怕注定是要失败的!
虽然这辈子没有看过一场戏,但狗栓现在已经和台下的百姓们一样,逐渐投入到了戏中的故事里去,不比一般唱戏时,台上尖嗓子咿咿呀呀,台下乱哄哄看个热闹,现在台下的观众们彼此竟不太说话了,演员们也逐渐脱离了喇叭,开始用白嗓子说了起来。
“分得!”
“分不得!”
村长和农户相持不下,田师傅和吏目在一旁劝说,各有各的理由,农户说女娘不会种田,村长说现在犁地有牛,用不着人拉犁——台下还有人喊,‘我们家的牛犊就卖去买活军那里!’——正是双方相持不下时,何赛花从台后匆匆走了出来,卸下了包袱,往吏目那里递了过去,那吏目吓得一蹦三尺高——真是蹦得离地老远,顿时惹来一阵喝彩,一阵哄笑。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莫害我!”
吏目便摇着手说,“我收了你的礼,转头便要没了命,百姓们要写信给官府,告我们的状!”
如此,又解释了一番买活军那里的规矩,引来了众人啧啧赞叹——要写信,自然是认字,或者会写拼音了,这些都是之江道的百姓们不具备的技能。
“哪个说是送你的礼?”
何赛花揭开包袱皮,给大家看了看里头那一罐子沉甸甸的谷粒,又抓起一把,“官老爷请看,这是去年我种的稻米,这谷子,从它还是种,我便泡它、种它、洒灰肥它、每日去看它——”
她一叠声说的全是水稻育秧的事情,说也奇怪,这个所谓的戏,到目前没一人开口唱,全是白话,也全是家常衣裳,那演员连红坨坨也不打,叉腰站在台上,说些种田的话,却偏偏是说得狗栓如痴如醉,翘首细看,只唯恐错过了一句道白。
“到了三伏,我拿镰刀弯身割它,碾子碾它,使木锨扬它,用席子晒它,坛子装它,哪件事是我何赛花做得不好?老爷您看,这黄橙橙的谷子摆在您面前,您如何能说我们女娘种不了田?”
随着何赛花又抓起一把谷子,往坛子里落去,台下不知哪家的女娘叫了一声“好”!顿时又引来如雷掌声,便连狗栓也是暗自点头,心道,“这个身板,怎地就种不了田了?若有牛,她和壮劳力几乎一般使!”
不知不觉,他收紧了牵着小妹的手,已经是为何赛花担心起来了这一番话,不会触怒了吏目,田没分到,反而获了罪罢?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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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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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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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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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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