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再一次从头顶滚过,在轰隆隆的震动当中,两人披着蓑衣敲响陆府的大门。春苗开门,先看到萧疏摘下蓑帽,脸上也全都叫雨打湿了,面色因寒冷而发白。
“萧公子,这么大的雨怎么没坐马车,快进来。”春苗把门开大一些,好让萧疏进来,再一看后面的老者,笑着招呼道:“呀,雷夫子您回王都啦。”
雷翁拍了拍裤腿上一脚泥泞,“小丫头去煮些姜茶来,这天气可真是凉。”说完朝着风口打了声喷嚏。
春苗揉了一把脸,不知道刚才那点水是雷翁的唾沫还是飘过来的雨丝,抿了抿唇,“雷夫子和萧公子先去坐着烤烤火。”
一进去,萧疏奇怪道:“师妹不在家?”大雨天的还往外跑呢?
秋蝉沏热茶上来,“一大早让人喊宫里去了,好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世子爷来接的小姐。”
雷翁被自家师弟关了一段时间,整个人饿瘦一圈,虽然还是黑,牙口倒是好,秋蝉端来的一盘猪脚全进了他的肚子。
玄清双手撑着下巴看得新奇,雷翁用油腻腻的手指刮了一把小孩被春苗和秋蝉两个丫头养出奶膘的脸蛋,“怎么胖成个球了?”
玄清撅着嘴回房去。
雷翁啧啧道:“我这徒弟家伙食不错,以后多来蹭饭,比你家强多了。”最后一句和萧疏说的。
秋蝉笑嘻嘻道:“来呗,晚上我们杀鸡,世子从山上猎户手里买的,真正的野山鸡,鸡肉又紧致又鲜美。”
雷翁东奔西走多久没吃好东西,砸吧着嘴夸一句:“这个丫头上道,再来只烤鸭最好。”
“好咧。”秋蝉往厨房走,还真是去杀鸡杀鸭。
萧疏喝了口茶连忙阻止,“不用麻烦,回头师叔回来了,我们带着他就走,对了,师叔去哪儿了?”
秋蝉眨眨眼,“这两日广白师傅没有来过呀。”
“不是出门?”
“昨日,不,前天来了一下,晚上开始就不见人了。”
萧疏刚皱眉,雷翁拍了下桌子,“哎呀,别又跑了!徒弟,赶紧叫人到处去找找。”
师徒俩还没有动作,陆安然和云起回来了,看到雷翁和萧疏这么快回来还有些意外。
“差点没把老头子我颠死,都是你师兄着急,我说广白好好待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咳……为师不是这个意思。”雷翁掩饰的清了清嗓子,“现在坐下来,脊梁骨都疼。”
萧疏无奈摇了摇头,“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叔一旦犯病,师妹制不住。”
“没大没小,哼!”雷翁翻了个白眼,“早知道当年不留你,天天让你个徒弟管起我来。”
萧疏看向安静站在旁边的陆安然和云起,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师妹,秋蝉刚才说师叔这两日没来这里?”
陆安然眼帘垂下,盖住眸中不定的神色。
这下连雷翁都有些不安,“怎么了到底?”
云起左右看看,招手唤来观月,“守在门口,我们说点话,不要让人进来。”
观月点头,退到门口合上两扇大门。
雷翁满脸狐疑,“你们这样,什么意思?”
萧疏站起来,“师妹?云兄?”
“雷夫子……”云起刚唤了一声,陆安然抬头,用眼神示意自己来说,云起颔首,退后让开。
陆安然缓缓抬眸,一双眼睛沉静而幽黑,犹如古井无波,又似乎把所有波澜都藏在平静之下,她启唇道:“师叔没了。”
雷翁皱眉,“没了,没什么了?”
萧疏瞳仁微微颤动,“怎么会?”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将昨日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她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语言技巧,说得也极为简练,但不妨碍雷翁和萧疏从这短短的过程里臆想出滔天巨浪。
雷翁怎么都没想到,他不过晚了一步,竟然连自己师弟的尸骨都收不成。听完陆安然的话,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大雨愣怔了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不同于陆安然,萧疏从小和雷翁还有广白生活,因广白脑子糊涂,又时常帮着雷翁照料这个师叔,很多时候都拿广白当小孩子迁就,后来萧疏医术学成,连广白的病都是他来看。不仅是师叔,而是不可缺少的家人。
可现在,离开了几天的萧疏突然回来,被人告知他亲密的家人死了,尸骨成灰,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萧疏背过身,嗓音哽咽道:“师叔……如此决绝。”
“我猜到了。”雷翁开口时正好伴着又一道雷声,声音被震得有些碎,“我这个师弟从小寡言少语,但天生智慧,只是对药理之外没有兴趣,却执念深,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当年他和人打赌,能卧在雪地里半夜,差点被冻死了,后来是舞阳救活了他。”
“在广白眼里,人生的长短没有特殊意义,这世间,只有舞阳能让他体会出点人味。”
广白对舞阳的情感很纯粹,就好像人活着需要呼吸空气,舞阳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
“舞阳死的时候广白正好糊涂了,我想着,糊涂了也好,至少能多活几年吧,就这样糊涂到老,到死。”
雷声轰隆隆在天际涌动,房间里雷翁用双手抹了把脸,继续说道:“一年多前,广白突然扔给我两具尸骨,就是你后来修复的那两具。”说到后面,雷翁看向陆安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的尸骨。”
尸骨修复好没多久,广白清醒过来将尸骨偷走,雷翁说要云游天下,其实是去找广白,只是他找到的时候,广白又糊涂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现在想来,雷翁可以确定,广白的犯病都是装的。
云起问道:“雷夫子也知道王都城的事吗?包括广白师叔杀了几个人?”
“我不知道。”雷翁摇头,“但是广白把我关起来时,我就隐隐感觉到他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甚至早在关他前,广白已经开始动手。
云起:“三元宫鸿无道长说王都城死的几户人家恰巧都是风水宝地,连起来恰好是诛杀阵。”
这次是萧疏开口,“师叔心性简单,反而能更专注学问,故而药理、阵法、周易八卦都有涉猎,且了解颇深。”
云起点头道:“难怪。”
“舞阳公主和谢沅夫人。”陆安然指那两具尸骨,“师叔说断头的是舞阳公主,她死在我父亲手里。”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飘,还有些轻微发抖。
雷翁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说道:“广白说得应该是真的,他不屑说谎。”
“可是,舞阳公主和皇上……”云起眼里露出不解。
谁能想到,舞阳公主不是皇帝眷恋的对象,死后睡在皇后棺椁的也不是她,而是子桑九修的元配。
云起和陆安然都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萧疏想到什么,“今日皇上召见你们,都说了什么?”ωωω.χΙυΜЬ.Cǒm
两人面前,云起并未有所隐瞒,实话实说道:“敲打了我们一顿,并否认皇陵中有两具尸体,皇陵里只有先皇后一人。”
自然,同时也是试探这几个人的反应。
“这到底是皇室辛秘,我们如今这位皇帝心胸并不大,你们自己注意。”雷翁嘱咐道。
云起哂笑:“除非他一口气把当今宰相、京兆府尹、蒙都陆氏嫡女、盛乐郡世子以及当今太子全都除掉。”
雷翁和萧疏又冒着雨离开了吉庆坊,来不及吃秋蝉准备好的野鸡和烤鸭,惹得两个丫头对着雨纳闷,“怎么就走了呢?”
西山让守卫军围住了,萧疏陪着雷翁站在另一个山头,望着西山的方向,足足站了三四个时辰,直到天空完全黑下来。
临了,雷翁沉沉一叹,“你师叔,当真对这个天下没有任何留恋,竟连尸骨都不愿留下。”
雷翁到底年纪大了,下雨天山路打滑,萧疏扶了他一把,道:“尘归尘,土归土,师叔只是看透了。”
雷翁仰起头,雨落进眼睛里,眼前一片模糊,“我以为晚了一步,哪晓得是一生。”
—
东宫
从昨日到现在子桑瑾没合过一眼,眼睛熬得血红,这个时候脑子里全是皇帝之前语气沉沉地问话,“你信他的话,还是信朕?”
他当时回答:“父皇乃天子,一言九鼎,岂是谋人性命的狂贼能折辱。”
尽管这样,他知道皇帝不会打消对他的疑虑,而他也始终落下心病。
广白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脑海里,子桑瑾一会儿想着原来陆安然的父亲是他的杀母仇人,一会儿又想,不是啊,谁会违抗他父亲的命令,那是灭族啊。
子桑瑾心里知道,广白所说的才是真相。
于是,他又开始为此痛苦,尤其想到他的母亲,他幻想中高贵美丽的母亲,居然死得那么凄惨,然而死后还要被侮辱。
什么皇帝对舞阳公主情深不寿,有情人不能团圆所以每年除夕前一日要去皇陵祭奠;什么对舞阳公主念念不忘,所以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立他为太子……
全都是假的,骗人的。
子桑瑾抱紧自己的脑袋撕扯头发,他不明白,既然都是假的,为何立他为太子?
他子桑瑾的人生里,还有什么是真实?
但是,子桑瑾开始想通更多的事,年幼的冷遇,皇帝对他的严厉,以为是磨炼,实际全是厌恶。若真的爱一个人,爱屋及乌,怎们会让年幼的孩子遭遇那些?
子桑瑾的世界似乎在一夜间崩塌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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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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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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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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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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