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道:“蓝湛!看我,看这棵树。”
——蓝忘机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饼,把油纸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捏在手里,顺着魏无羡指的方向望去……魏无羡走到树下,绕着它走了两圈,拍拍树干,道:“我爬过这棵树。”
——蓝忘机道:“方才来的路上,每一棵树你都爬过。”
——魏无羡道:“这棵不一样嘛!这是我来莲花坞后爬的第一棵,大半夜里爬的。我师姐打着灯笼出来找我,怕我摔了在树下接着我。可她那么细的胳膊能接住啥,所以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看了看他的腿,蓝忘机道:“为何半夜爬树。”
——魏无羡弯腰笑道:“没有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就喜欢半夜出来鬼混。哈哈。”
旁人虽听不到蓝、魏两人凑在一起说了什么,也自觉非礼勿视,但书中对两人闲游闲谈的描写倒还都看得、听得分明,原先因试剑堂一幕而起的愤郁之气倒散了不少。读他两人一路行来,少年的嗓音也渐渐轻柔和缓,仿佛是唯恐不小心惊动什么。
读到此处,蓝景仪却是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三个少年你望我我望你,皆是想起先前读到的旧事。
不过,谁都没有提起。
后排,江厌离望着那句话一时怔然,怔然之后,胸中蓦地泛上一阵苦涩的痛意。
——回不去了。
她失神地想道。
就在这一句话中,就在这片刻间,江厌离忽然领悟到,书中那个时候的江澄,之于魏无羡,竟已经是……不堪回首的一部分了。
——与江晚吟相关的那些过往,无论其中是快乐还是痛苦,他都并不愿意再去回想了。
——因为江晚吟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烙痕过于惨痛,以致于他本身已经成为了痛苦的一部分具象。
其实本该是早已下定的结论,但在看到这句话之前,她总是……要么还没来得及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要么,虽然获知了那些过往的因果,却由于那些旧事本身已经足够惨烈,致使竟没有余暇,去这么清楚、这么明白地想到,它们究竟又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何等不可弥合的可怕天堑。
就在这时,蓝景仪忽地又“啊”了一声,道:“……后面又看不清了。”
三人又是面面相觑:……不是在爬树吗?
——说着,他便抓住了两根树枝,开始顺着树干往上爬,轻车熟路地直往上蹿,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声音高高的,似乎带着笑:“当时觉得高的吓人,现在看,其实也不怎么高。”
而江厌离便又被蓝景仪的这一句话惊醒了。
她对着最后一句清晰可见的“其实也不怎么高”出神了片刻,又偏过头,看了看江澄,又看了看凑在蓝忘机耳边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的魏无羡,心中倏忽又安定了。
虽然她并不愿意看到自己最后的、最重要的两个家人在来日划地割席至此……但如果是这样,如果已经时过境迁至此,那么各走各的路——那么还各有各的路可以走,其实已经很好了。
而她自己的将来——他们的将来,既然有这番殷鉴在前,无论如何,总是不至于,也走到一样的地步。
——抱住这棵树的时候,魏无羡的眼眶瞬间就热了。朝下看的时候,目光已经模糊了。
——蓝忘机就站在这棵树下,抬首望着他。他也是一身白衣,没有提灯,但是,月光流镀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他微仰着头,神色专注,望着树顶,朝树下走近几步,似乎想伸出双手。琇書網
魏无羡道:“哎呀,含光君。”
蓝忘机偏头看他。
魏无羡轻声道:“‘我’的心思,还真是昭然若揭呀……怪不得不能让别人看到呢。”
蓝忘机道:“……嗯。”
——忽然之间,魏无羡脑中涌起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
——他想像当年那样,再掉下去一次。
——他心中有个声音说:“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两个字时,魏无羡便撒了手。见他毫无征兆地摔下了树,蓝忘机双目一下子睁大了,一个箭步抢上来,魏无羡被他接了个正着,或说,向他扑了个满怀。
魏无羡道:“蓝湛,你接住我了。”
蓝忘机道:“……嗯。”
顿了顿,他又低低道:“不会……再让你摔到了。”
魏无羡眉角微微地弯了弯,须臾,也是声音低低道:“蓝湛——其实,我现在啊,也真的很想对你说,谢谢你。”
闻言,蓝忘机似乎微微一顿,凝目望他。
魏无羡歪了歪头,也望他道:“我不是因为感激你,所以才要对你说谢谢的……不,应该说,我很感激,能够遇见你,我很感激,能够有你,与我两心相悦。”
他道:“——世中逢尔,何其幸也。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蓝忘机身材纤长,瞧着是个斯文公子,力量却不容小觑,非但臂力惊人,下盘更稳。但这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从树上跳下来,因此他虽然接住了魏无羡,却轻微地踉跄了一下,退了一步。不过立刻就站得稳稳当当了。正要放开魏无羡时,却发现魏无羡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他看不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也看不到他的脸,可是不必去看,闭上眼睛,呼吸间都是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哑声道:“谢谢。”
——他并不怕摔,这些年来,也摔过很多次。但摔到地上,毕竟还是会疼。
——如果有个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他道谢,蓝忘机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无羡背上的手,顿了顿,还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不必。”
蓝忘机的手圈住魏无羡的肩背,抱紧了他,轻声道:“……嗯。”
这一个拥抱结束后,后文便不再避讳了。前头三个少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模糊的文字全部消失,蓝、魏两人准备回转莲花坞。
读了几句,蓝景仪又停下来,情不自禁道:“魏前辈的屋子……”
一旁金凌抿了抿嘴。蓝思追轻声道:“景仪。”
蓝景仪道:“我知道——就是……唉,算了。”
——二人又折回了码头,重入莲花坞大门。穿过校场,路过一栋华丽的小楼时,魏无羡驻足停留……魏无羡摇了摇头,道:“没怎么。以前我住过的屋子在这里,现在没了,果然被拆了,这些都是新建的。”
后排,江厌离又是一阵默默无言,江澄则狠狠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也终于没说出来。魏无羡看看水幕前的三个小朋友,又看看江家姐弟,一时心情也略微复杂难言,最后,只拍了拍蓝忘机的手,放轻声音道:“毕竟那时候的‘江澄’,是真的很恨‘我’了。”
顿了顿又道:“而‘我’……不管当时怎样,到这时候,大约也已经无所谓他恨不恨‘我’了。”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若真的无所谓恨不恨,又何必处处避过他?
不过,至少,“魏无羡”应该是真的觉得,都已经过去了。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他们绕过重重楼宇,来到莲花坞深处的一片寂静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魏无羡轻轻推开门……云梦江氏的祠堂。
这一幕并不在任何人预料之中,蓝景仪又是“啊”了一声,与金凌对视一眼,一时皆有几分讶然之色。后排,江厌离、江澄齐齐怔然,怔过之后,又是心绪万千,心中所思所感虽不尽相同,却又是一般的五味杂陈。
须臾,江澄道:“你还真是……这时候,你倒想着要来见我爹娘了。”
他神情仍是复杂,有些无法言说的不快,但内心深处,又似乎还有几分隐隐然的庆幸。
魏无羡微微一笑,虽是答他的话,目光却是望向了蓝忘机:“既然来了,自然是该把人带来请江叔叔和虞夫人看一看的。”
江澄“哼”了一声,闭口不言,目光缓缓向后移去,看“魏无羡”闲谈一般与“蓝忘机”说起旧事,又有些出神。
——他找了个蒲团跪了下来,取了三支供台里的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对着其中两个灵位跪拜三次,对蓝忘机道:“以前我也是这儿的常客。”
——蓝忘机神色了然,道:“罚跪?”
——魏无羡奇道:“你怎么知道?的确是,虞夫人三天两头就罚我。”
——蓝忘机颔首道:“略有耳闻。”
——魏无羡道:“都传出云梦传到你们姑苏那边了,哪还能是略有耳闻。不过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脾气那么坏的,一点小事动不动就让我滚到祠堂来跪好。哈哈哈……”
——可是,除此以外,虞夫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什么要害他的事。
读到这一句,江澄心中又是有些闷闷的难受。
斯人已去,身后留下的,其实也不过是冰冷冷的牌位,与生者记忆中的那么一点印象罢了。
是好是坏,是美好还是不美好,不过俱往矣。
须臾,他又是轻哼了一声,道:“……你还是一般的口无遮拦。”
逝者已矣,灵位之前,确实不该再口出不敬。魏无羡摸了摸鼻子,也轻声道:“以前口没遮拦惯了,是不应该。”
——他忽然想起来,这里是祠堂,虞夫人的灵位就在面前,忙道:“罪过罪过。”为了弥补方才的口无遮拦,又点了三炷香,正把它们高高举过头顶,心中连声赔罪,忽然身边一暗,侧首一瞧,蓝忘机也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既然来了灵堂,为了礼数,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蓝忘机亦取了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红烛上点燃,动作规整,神色肃穆。魏无羡歪头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蓝忘机看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无羡手里拿着的那三支香烧了一会儿,已经积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来了。他却迟迟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一起啊。”
为何迟迟不肯奉香,个中心思,实在昭然若揭——就如他为什么要带着“蓝忘机”一同来上香一般好猜。眼看书外这个也是一副满心满眼都是蓝忘机的模样,纵是早知如此,江澄心里仍是一阵气闷,别开视线,只想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虽然不再看那水幕,前边少年读书的声音却仍是不绝于耳,且读得吭哧吭哧的很不痛快——尽管三人经历了这一路洗礼下来,已经不至于多么大惊小怪,却还是免不了面红耳赤,声音断断续续并不流畅,反倒更扰人心绪了。
——蓝忘机没有异议,于是,他们各自奉着三支香,跪在排排灵位之前,一起对着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两次,拜的动作完全一致。魏无羡道:“好了。”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线香插|入铜鼎之中。
——最后,魏无羡瞅瞅身旁跪姿端正无比的蓝忘机,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江叔叔,虞夫人,又是我。我又来打扰你们清净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这个人带给你们看一看。刚才这两拜就算是拜过天地和父母了,你们二位先帮我把旁边这个人定下。最后一拜我先欠着,今后找机会补回来……”
魏无羡本是靠着蓝忘机托腮含笑,看着水幕上写两人“拜天地和父母”,又想着出去以后定要和他一并将三拜都拜全了,一时满心皆是缱绻柔情,谁知接着便看见了下一句话,目光微微一凝,笑容也收敛了。
——正在这时,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也是堪堪读出“补回来”三字,蓝景仪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断得极不自然,后方原本自觉非礼勿视的几人觉察到这异样,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回视线,齐齐去看后文。
——魏无羡正在默默祈祷,闻声一个激灵,猛地睁眼。回头一看,只见江澄抱着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江澄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甚美好的预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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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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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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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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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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