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理应在云深不知处,与魏无羡在静室,两人一同胡天胡地到半夜,方才安寝不久。
而非站在一片漆黑的嶙峋穹顶下,置身于一个阴冷又凌乱的陌生山洞里。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一个躺着,两个站着。一个一言不发,剩下两个好像在争辨什么。
原本他无论如何不该就站在这里旁听——奈何浑身上下,能为自己所用的只有眼耳,除此之外,就如躺着的那个一样,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听了几句,他似乎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
但,反倒更加难以置信。
此情此景此番对答,他绝对称得上记忆深刻,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能有亲耳听闻、亲眼得见的时刻。
这是伏魔洞。
——乱葬岗,伏魔洞,穷奇道截杀之后。
一个不会再存在的地方,一件绝不可能再发生的事。
……实在荒谬。
然而,温情与魏无羡的一问一答、一字一句,无不在验证这荒谬绝伦的猜测,也叫他心中越来越冷。
半晌,倒在石床上的魏无羡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
蓝忘机心中的急切再也按捺不住,几乎同时,他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制约终于失去了效果。
他迫不及待地踏前一步,还未开口,就见魏无羡的眼神越过了站在床前的温情温宁,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魏无羡喃喃道:“……蓝湛?”
难以置信的神情一闪而逝,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眼中紧跟着爆出一阵慑人的光彩,几乎是嘶吼道:“蓝湛,帮我拦住他们!”
闻声回头的温情两眼大睁,惊疑不定道:“含光君?!”
魏无羡再次急切道:“不该是他们两个去!穷奇道纵尸杀人的是我——”
这句话一出口,他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僵,却仍是坚持着将剩下半句说出了口:“不该是他们去……”
蓝忘机与他对视,没有动作。
魏无羡心中无可抑制地升起一股绝望,却仍是紧紧盯着对方——他知蓝忘机向来是非分明,听到自己方才那两句后,哪怕不放过温宁,至少会拦住温情无辜送死。
温情指间夹着三根银针,牢牢地挡在石床前,戒备又警惕地盯着蓝忘机,质问道:“含光君怎么会在这儿?你们就这样迫不及待?!”
说到后来,已是愤然。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视线从魏无羡那张惨白的脸上挪开,与温情对视,缓缓道:“穷奇道,非你两人之过。”
温情一怔,待她消化了个中含义,脸上又是苦笑晕开:“可金光善已经放了话——”
魏无羡道:“他放话又怎样?金光善他算个屁!你以为你们去送死了他就会放过我放过乱葬岗吗?!”
他仍旧不能动弹,便只有躺在那里,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温情回过头来,对他苦笑道:“他会不会守信,没有人知道。不去,又该怎么办?”
不等魏无羡再出声,蓝忘机便道:“有鬼。”
温情愕然地看他:“含光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道:“此去金鳞台本就有鬼,去也无用。”
他将视线投向温宁,又转至魏无羡的面容,掩在雪白宽袖下的手指用力握紧成拳:“得到鬼将军,金光善仍会觊觎阴虎符。兰陵金氏垂涎鬼道之力已久,自射日之征后,便私下招募鬼修、豢养鬼物。”
话说得如此明白,说话之人还是素来有口皆碑的含光君,绝无花假。若再猜不到金光善与兰陵金氏打什么算盘,怕是只有傻子了。
魏无羡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断续道:“听见了吗温情?金光善要的不是你们的命!他要温宁,还想要阴虎符!你们去送死有什么用?他只会明天就带人杀上乱葬岗将我们统统挫骨扬灰!!”
温情显然不需他说也想明白了这一切,当下脱力地跌坐在石床一侧,以手托额,闭目蹙眉,喃喃道:“金光善如此狼子野心,进不得退不得……”
温宁默默地伫立在一旁,从方才蓝忘机现身起,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听着,仿佛那些话并不是关乎他姐弟二人的命运。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魏无羡断断续续的笑声。
***
魏无羡笑够,也就慢慢恢复平静。温情仍是忧心忡忡,说要出去和四叔他们交代一声,带着温宁步履匆匆地走了,临走将那根针一并拔了下来。
甫一恢复力气,魏无羡便急不可耐地从那张石床上爬了起来。
然而爬起来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尴尬地沉默片刻,魏无羡没话找话道:“蓝湛,来都来了,现在无事可做,我带你逛逛?”
不料,蓝忘机当真颔首道:“好。”
魏无羡只得当先引路。
结果还没有走出多远,他便发觉蓝忘机总要多迈一步追上来,待要落后半步,对方便停下来看他,直看得他心中悚然。没奈何,只好肩并着肩向前。
好在山洞通道够宽,并排走两个人也半点不显拥挤。
快要走到洞口,沉默终于被打破。
蓝忘机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魏无羡恹恹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蓝忘机道:“乱葬岗天然地利,你在,金氏不敢妄动。”
魏无羡望着他。
蓝忘机又道:“只有云梦……你对江晚吟素不设防,不妥。”
魏无羡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默默咽了回去。须臾,才涩然道:“蓝湛,我从今天看到你就想问啦……你是被夺舍了吗,这么替我一个邪魔外道打算”
蓝忘机轻声道:“魏婴,我知你。”
魏无羡呼吸一滞,道:“你知我什么?”
蓝忘机却没有正面回答这问题,他驻步转身,深深地凝视着魏无羡的双眼,道:“无论如何,我在。”
魏无羡怔怔地望着他。
风声忽而喧嚣。
原本从洞口斜斜映入的天光骤然转为一片漆黑。
夜色沉沉,喊杀声震天。
蓝忘机不能自控地一个晃神,一切便突兀转变。
魏无羡癫狂的大笑声无比清晰:“好好好,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咱们要这样真刀实枪地杀一场。横竖你从来都看我不顺眼,来啊!”
这笑声刺耳至极,生生将蓝忘机刺醒了过来。
他负琴持剑,与一手执笛的魏无羡错身而过。
在屋檐上落定,遥遥望着神情疯癫的魏无羡,蓝忘机心头忽然升起一重明悟。
——此非现世之地。
就在这时,魏无羡忽然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脸色陡然一僵,接着转为惶急,纵身跃入了下方厮杀成一片的人流。
他的身影没入刀光剑影,能够听见的,只有一声接一声的狂吼:“师姐?师姐!你在哪里?!”
蓝忘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紧跟着魏无羡跃下屋脊,隔空斥出避尘,一剑将那具提剑逼近江厌离的凶尸劈成两半。
逃过一劫的江厌离望着那把嗡嗡作响的仙剑,脸现茫然。
魏无羡与江澄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拨开人流,冲到了她身边。
江澄抢先一步,一把揽过了江厌离,将她看了又看,确认无恙,总算松了口气,满脸后怕、语无伦次道:“还好、还好没事……我这就带你下去,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魏无羡才急急叫一声“师姐——”,江澄猝然抬头,飞起一拳砸在他脸上,紧接着便召出三毒,将江厌离整个人打横抱起,径自御剑而去。
江厌离一声“阿羡”堪堪唤出,便消散在空气里。
魏无羡被那一拳砸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那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
随着江厌离彻底安全而召回避尘的蓝忘机终于拨开了全部的阻碍,赶到了魏无羡身边。
他喊道:“魏婴!”
魏无羡呆滞的目光中映出蓝忘机的脸孔,梦呓般喃喃道:“蓝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蓝忘机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怀抱是如此用力,用力到魏无羡几乎喘不过气来,蓝忘机的脸紧贴着他的脸,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
对方滚烫的呼吸就吹拂在魏无羡的耳畔,吹得他眼里、耳中、心里,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感知不到除了这个人以外的任何东西。
蓝忘机低沉的、莫名隐隐颤抖的嗓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如同一阵惊雷,又好像只是春雷后绵绵的细雨。
蓝忘机道:“魏婴,我在这里。”
魏无羡似乎在这句话中回神了,他道:“蓝湛,你放开我。”
蓝忘机不答,不动,只默默地收紧了臂弯。
魏无羡试图挣开他的怀抱,一边挣扎,一边咬着牙重复了一遍:“蓝忘机,你放开我——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清醒一点,看看这是哪儿!”
蓝忘机轻声道:“这哪儿也不是。”
他道:“魏婴,醒一醒。”
怀中的挣扎停止了。
满天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了。
不夜天的幻影粉碎,化作层层叠叠的灰色雾霭。
***
蓝忘机仰起脸,与不知用什么法子脱出他怀抱、在灰雾翻涌中若隐若现的魏无羡遥遥对望。
须臾,魏无羡轻嗤一声:“我就说呢,为何我那么容易就……”
“就”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蓝忘机默然不语。
——因为,对魏无羡来说,那些事,其实都早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琇書網
魏无羡又道:“不过真奇怪啊,什么邪祟,能杀得了大名鼎鼎的含光君,害你不得不来和我作伴?”
蓝忘机道:“……没有。”
魏无羡道:“没有什么?”
蓝忘机道:“我并未身故。”
魏无羡:“……哦。”
蓝忘机又道:“即便当真……与你相见,也好。”
魏无羡:“……”
魏无羡面露讶然之色,半晌,他道:“何方妖孽,敢化成含光君的样貌扰本老祖清梦?”
蓝忘机:“……”
蓝忘机道:“魏婴,你已——世间鲜有妖物,可再入你梦中。”
魏无羡道:“也是。这倒不是我自夸,本老祖活着的时候这些妖魔鬼怪就不敢来招惹,现在死了,更是谁也找不着。”
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说起生死也是满不在意,看得蓝忘机心中一阵发闷。
魏无羡却没有留意他是什么心情,兀自又道:“若那时候你当真来了,拦住了温情温宁,我大概是……还是要求你带我去金鳞台看一看吧。”
不再去看,是因为早已知道结果。
他已经被困在相同的噩梦中,去过不知道几十次,还是上百次了。
蓝忘机依旧不语。
魏无羡却好像忽然来了兴致,道:“可你又为何会在我梦里呢,蓝湛?”
他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可是从来再没见过第二个人。”
说着,他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不会吧,你们姑苏蓝氏这么嫉恶如仇,我都这么安良本分地做个孤魂野鬼了,还要穷追不舍?”
蓝忘机道:“没有!”
魏无羡挑眉看他。
蓝忘机道:“与姑苏蓝氏无关。我亦不知,为何与你在此相见。”
魏无羡:“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要怎么走?这可有点麻烦了啊。我死都死了,什么都没有,想把你送回去,怕是有点难度。”
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是很认真地在苦恼着。
蓝忘机道:“你不必费心。”
魏无羡:“啊?”
蓝忘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既是无故来此,想来时候到了,自该离去。相见便是有缘,今日,我陪你。”
魏无羡:“……哈?”
沉默片刻,魏无羡又一次道:“蓝湛,你真的是蓝湛吗?没有被夺舍?”
蓝忘机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是,没有。”
他并未点破,梦境之间,二人本是神魂相见,若是夺舍,早该无所遁形。
魏无羡穿过灰雾,到了他近前。
四目相对,不足十个呼吸,魏无羡便先败下阵来,挠脸道:“好吧蓝湛,既然你说要陪我,咱们就一块逛逛。”
蓝忘机道:“好。”
灰雾渐退,似有熙熙攘攘的集市在雾中若隐若现。
魏无羡走了两步,四周的景象未能清晰成型,就又变化了。
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小镇。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不好。”
蓝忘机跟在他身后,问他:“如何不好?”
魏无羡道:“无处可去。你看这,也太无趣了。”
蓝忘机心中渐渐升起明悟。
梦中的感觉本来应该不怎么清楚,他却仍是觉得,胸口有些疼。
魏无羡又道:“难得,蓝湛你在呢。”
随着他这句话,四周的景色又慢慢地溃散重组,似乎又要变回那片让蓝忘机觉得有些眼熟的码头集市。
在集市彻底成型之前,蓝忘机果断道:“去姑苏。”
见魏无羡看过来,他继续道:“可好?”
魏无羡沉默着盯了他半晌,嘿然一笑,道:“好啊。”
停了停,他又道:“不过,我对姑苏是什么样,早就忘光了,这要怎么去呢?”
蓝忘机道:“我带你去。”
魏无羡收敛笑容,挑了挑眉。
蓝忘机向他伸出一只手。
魏无羡怔了怔,终于还是伸手回握。
***
桥下流水,水上轻舟。
一黑一白两道颀长人影立在舟上,广袖宽衫、衣袂飘飘,端得是风姿绰约,引人瞩目。
魏无羡无言地在河道两岸扫视一周,道:“蓝湛啊蓝湛……你居然还真带着我来了。”
他像是来了兴致,捞起那支竹篙,在水中一撑、一挑,船行立刻加快几分。他被带得一晃,也不发力,顺势向后倒了下去。
这一倒,却倒进了一个含着冷香的怀抱。
魏无羡整个人一僵,滞了一息,若无其事地吸了吸鼻子,道:“蓝湛,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为何……能被他闻见?
蓝忘机道:“静室存酒之后,为作遮掩,便点了白檀。时日久了,难免沾染。”
先前只是魏无羡的梦,他没有这般认知,自然也闻不到。眼下轮到蓝忘机织梦,他习惯了自己身上有这样的气息,便一并带了来。
魏无羡先是下意识“哦”了一声,待意识到他话中含义,猛地弹了起来,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等等,蓝湛,你说什么?存酒?!你存酒做什么?!”
蓝忘机拍了拍他的背,道:“为你存的。”
魏无羡咳得更厉害了。
半晌,他才恢复平静,神情复杂地又确认了一遍:“蓝湛,你不是被夺舍了吧?”
蓝忘机神情不变道:“并未。”
魏无羡看了他一眼,收敛神情,喜怒难辨道:“那好,什么酒?我讨一碗尝尝,可否?”
蓝忘机道:“天子笑。本就是你的。”
半晌,魏无羡道:“我当真能尝出味儿么?”
这是蓝忘机织的梦,若他不知道天子笑是什么味道,别人自然也是尝不出的。
蓝忘机道:“我喝过了。”陪你喝的。
魏无羡道:“……多年不见,真是想不到,含光君这么长进,犯禁都不在乎了。”
蓝忘机对此不作评论,只问他:“你要来喝么?”
魏无羡:“来!怎么不来!”
***
虽然心中还是满满的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悚然,魏无羡手上却不见半点迟疑,从那满窖的漆黑小坛中拎出一只,拍开泥封,仰头喝了一口,心中点评:酒香不差、手感却不对。看来蓝湛喝是喝过,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喝的。
这就有意思了。
当年在金鳞台,都是他替蓝忘机挡了酒,谁如此三生有幸,能让含光君犯禁奉陪?
一边想着,他一边将手上这坛喝空了,原样封好塞回窖中,又拎了一坛出来,照旧拍开那手感不太对的泥封。
喝空第二坛再去取第三坛时,他偷空看了蓝忘机一眼,发觉他没有一点要阻拦的意思。
心下一阵啧啧称奇,他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三坛,一口喝完了一半,抹嘴道:“不过瘾。”
蓝忘机道:“多饮伤身,不过,此间无碍,可尽兴。”
魏无羡正在喝坛中最后一口,听到这句话,生生呛住了。
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声过后,他放下酒坛,表情复杂道:“蓝湛,你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蓝忘机不答。
须臾,他道:“你若已尽兴,便随我来。”
若是以往,蓝忘机这样说话,魏无羡是一定要挑眉反问一句“为什么”、再看心情决定去不去的。但现在不同,他刚在人家面前、喝了他放在屋里的三坛天子笑——哪怕只是在梦里,也不好再摆出那副姿态。
于是,魏无羡将空坛子复原塞回酒窖,站起身来,还有暇掸了掸身上粘的灰,才道:“去哪儿?”
蓝忘机伸手替他将衣襟、鬓发都整理整齐,才转过身朝着房门走去。
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魏无羡:!!!
魏无羡浑身僵硬地任他动作完毕,半晌都没能复原。
见蓝忘机顿足回首,投来一个若无其事、只似有疑惑的眼神,他才艰难地拔足,同手同脚地跟了过去。
他低着头在心底发出一声咆哮:这个蓝忘机究竟遭遇了什么!!!
咆哮未尽,魏无羡猛地撞上了一堵人墙。
原来蓝忘机在隔间门口停了下来。
魏无羡“嘶”了一声,后退两步。
蓝忘机才抬起手,便发现他已经退到自己臂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孟浪,转而拉开了隔间的门。
他唤道:“魏婴,你过来吧。”
魏无羡磨磨蹭蹭挪了过去,一抬眼,看到一张显眼无比的画像。
画像上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黑衣,方正俊朗,女子白衫飘飘,姝色惊人。
像前一方檀木香案,炉鼎香烛,一应俱全。
案前,有两只并排的蒲团。
魏无羡怔住了。
半晌,他道:“这是?”
声音微微颤抖。
蓝忘机落后他半步,轻声道:“是……魏前辈,与藏色前辈的供奉所在。画像,是叔父所赐。”
魏无羡退后一步,将仪容理了又理,才小心翼翼迈了进去。
他没有问父母的画像为何会供奉在此,只一掀衣摆,在一只蒲团上跪下,从案上取了线香,在火烛上点燃,高举过头顶,俯首拜下。
郑重地将线香插进铜鼎之后,魏无羡仍跪在蒲团上,望了那张画像许久,这才重新起身,对蓝忘机道:“蓝湛,多谢。”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不必。”
***
出了隔间,魏无羡无心再饮酒,索性出了静室,在云深不知处闲逛起来。
蓝忘机便始终与他并肩。
一路上,未有旁人。
曲径回廊,冷泉寒潭,雕花漏窗,玉兰花树,大抵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只靠近后山的那片青青草地上,多了成群的白绒球。
魏无羡现在已经是看到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只道:“蓝湛,你养的?”
蓝忘机“嗯”了一声。
魏无羡走过去,那一片连绵的白绒球呼啦一下散开了。
他道:“岂有此理!明明是梦里,还这么不给我面子!叉起来烤了烤了!”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不可杀生,烤了,你也吃不到。”
魏无羡道:“对哦,含光君肯定是没吃过烤兔子的。”
遂作罢,只一头扑倒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又一个轱辘爬起来,去捉那群四散窜逃的兔子。
蓝忘机微不可察地吐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那群白绒球便忙不迭聚集了过来。
他弯腰抱起一只,抱到了魏无羡面前。
魏无羡连说三遍“岂有此理”,手上却不含糊,接了过来。
那白团子一到他怀里,又开始蠢蠢欲动。
魏无羡上手揉了一把,又放了回去,叹气道:“真是,这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向都不喜欢我。”
蓝忘机道:“无妨,我喜欢你。”
魏无羡:“!!!”
他呆怔片刻,看了蓝忘机一眼,发觉他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更没有要将这话收回去的意思,道:“算了,不管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就当真了。”
顿了顿,他又道:“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来的,但今天和你一起,我的确挺开心的。蓝湛,多谢。”
“不过,你也该走了。”
话音未落,魏无羡、兔子、草地、云深不知处,全都不见了。
***
蓝忘机睁开了眼,看见静室那熟悉的屋梁。
微微一偏头,他又看见了魏无羡。
——是他最熟悉的道侣。
只是,本来应该再过两个时辰才会睁眼的魏无羡,却和他一样,是醒着的。
见他醒来,魏无羡道:“蓝湛,我好像做了个梦。”
蓝忘机伸手揽住他,道:“如何?”
魏无羡道:“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是该做了个梦,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说不定……是上辈子的事吧。”
蓝忘机柔声道:“想不起来,就不必想了。”
魏无羡道:“也是,都过去了。”
两人又温存片刻,蓝忘机再次唤他的名字:“魏婴。”
魏无羡应了。
蓝忘机在他耳边道:“生辰快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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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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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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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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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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