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最后一句,江澄扯了扯嘴角。
“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吗?
他心绪纷乱,过往一幕幕交错来回,父亲的话、母亲的话、魏无羡的话……尽都揉杂成了一团,一会儿合,一会儿分。
蓝景仪道:“魏前辈想什么?”
——江澄头上插着那根针,昏睡了三日……魏无羡也想了三天。
金凌往后看了看,迟疑道:“在想,要不要带我舅舅,去找抱山散人?或者,想抱山散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蓝景仪道:“可是我觉得,只是这样,魏前辈不至于想三天。”
江澄又是低低地“嗤”了一声。
可不是,若只是去找抱山散人,以魏无羡的性子,还用得着想?若只是回想人在何处,用得着三天?
他听着“魏无羡”哄着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骗他说知道抱山在何处、知道怎样去求救……而自己,也就半点不掺怀疑地信了。
——魏无羡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记得。有些重复过许多次的零碎片段,我还是没忘的。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对我重复,告诉我一个地点,还有一些事。这个声音说,如果今后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到那个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魏无羡道:“你怕什么,几百年的仙人,难道还能这几天就没了?之所以要过几天,是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忌讳,我得慢慢跟你叮嘱……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记住,无论对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误。”
蓝景仪将这些叮嘱都读完了,又道:“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呢?”
金凌也觉得隐隐有些异样,却又抓不住,道:“哪里不对?”
蓝思追道:“魏前辈这些话……确实有些怪异的地方。魏前辈对藏色前辈的音容都记不清楚,可见他那时候年岁一定极小,若抱山散人隐居之处忌讳那么多,藏色前辈自己都不得回山,为何要讲给他?那么小的孩子,如何能记得住?”
金凌正蹙眉沉思,蓝景仪道:“若是以防万一呢?云游夜猎凶险颇多,藏色前辈既有爱子之心,应该会想到要给他留条可以依靠的后路、不至于一直流落街头吧?”
金凌道:“那就更不对了!若真是像他说的那么严重、触怒抱山散人就要完蛋,万一魏无羡记不住,回去了不是自寻死路?还不如继续流落街头、或者找个更稳妥的朋友托付。”
譬如,后来当真收养了他的江枫眠。
蓝思追道:“金公子说的不错,魏前辈当年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落到要……与野狗争食的地步,若是记得清楚,早该回到散人隐居之处,怎会等到这时候才说出来?”
江澄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自嘲道:“连这群小孩、这么一听,都能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个可疑来,我却半点没怀疑,照单全收。”
不,其实不是没有怀疑过的,他其实一路都在疑神疑鬼:怀疑魏无羡是骗他的、怀疑魏无羡小时候听错了或者记错了、还担心过到底找不找得。
却没怀疑过别的。
魏无羡道:“你和他们能一样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懂不懂?”
江澄摇了摇头,闷声道:“你别说了。”
魏无羡只好闭嘴。
金凌道:“可要是有问题,他为什么要骗我舅舅,骗了又有什么用?不是抱山散人,还有谁能恢复我舅舅的修为?”
蓝景仪道:“说不定只是咱们想多了呢?藏色前辈的确说过,魏前辈过去记得不清楚,但是这下走投无路,就又想起来了。”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说服力颇低,可实在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蓝思追道:“也许,确实是吧。”
——这座山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山顶被云雾缭绕,确实有几分仙气。只是离世人心目中的神山,还是有些差距……看了这座山,又怀疑起来了:“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江澄道:“那座山真的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吗?”
魏无羡没答,温宁小声道:“其实……只是在夷陵,随便找了一座没有人的荒山。”
江澄默然不语。
晓星尘轻声道:“师尊隐居的山上,也的确就是这样子,没什么出奇之处。”
蓝景仪奇怪道:“山上没有猛兽?魏前辈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xǐυmь.℃òm
——他拿出一条布巾,蒙住江澄的双眼,再三叮嘱道:“千万,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山上没有猛兽,宁可走慢点,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绝对好奇不得。记住,咬死了说你就是魏无羡。问什么你都知道该怎么答吧?”
蓝思追心里忽然蹿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太荒谬了”,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蓝思追定了定神,声音微微发抖道:“也许是藏色前辈提过师门山门并无猛兽。还有一种可能……是魏前辈提前来过这山上。”
金凌狐疑道:“提前来过?若真有那么多忌讳,他怎么敢提前去探?”
他看了一眼蓝思追,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蓝景仪闻言回头,关切道:“思追?你没事吧?”
蓝思追摇摇头,含糊道:“没什么,可能刚才晃神晃到了。不要紧的。”
他在心中道:不可能的,别瞎想了,没人会那么做的。
蓝景仪看了看他,又确认了一遍:“真没事?”
蓝思追肯定道:“我真没事。景仪你快继续读吧。”
蓝景仪只得将信将疑地转回去念书了。
念了没多久,他又道:“魏前辈回先前的镇子上,为什么还要走另一条山路?”
蓝思追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那个好不容易赶走的念头,又挤了回来。
魏无羡道:“思追这是怎么了?”
蓝忘机道:“他猜到了。”
魏无羡道:“不……不可能吧?这就能猜到?”
蓝忘机道:“思追心细。”
——魏无羡蹲在路边,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还是没看到江澄的影子,撑着自己的双膝,站起身来,一阵头晕,晃了晃,朝镇上唯一一家茶楼走去。
蓝景仪道:“七天了魏前辈还在这里蹲着?没去镇子上?”
蓝思追脸色更白了,道:“景仪,你快读吧。”
魏无羡全都看在了眼中。
沉默片刻,他道:“这书这样到底算怎么回事?不明着说,偏还要把线索都给人留出来。”
江澄闷声嘲讽道:“怎么,后悔没死咬着不说了?”
蓝忘机冷冷地扫了过来。
江澄一阵气短。
“魏无羡”进了茶楼,伙计便脸带笑容迎了上来,这热情得不同寻常的态度,当即引起了他的警惕、让他立刻转身撤出。
可惜,已经晚了。
蓝景仪惊怒道:“温家人居然埋伏在这个镇子上!他们什么时候追来的?!”
蓝思追却顾不上了,他看着那段话,感觉到一阵眩晕。
——魏无羡撞飞了两张桌子,伙计和账房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店内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阳烈焰袍。温逐流跨过门槛,站到魏无羡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强试图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
那一刹那,蓝思追脑子里划过很多句话。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
——活着也报不了仇,不如去死,说不定还能化为厉鬼。
——你不补充体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
——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
——看了一会儿江澄缓缓挪动的背影,他便转了个身,走了另一条山路。
…………
——并非是抱山散人医术出神入化,而是晓星尘……自挖双眼,把眼睛还给了受他所累的宋岚。
——夷陵老祖狂妄自大、不知礼数,出席各种清谈盛会,都连剑都不佩。
全都串起来了。
他看着那句“温逐流……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蓝景仪道:“思追!思追你怎么了?!”
金凌也喊道:“蓝思追!蓝愿?!”
魏无羡拍了拍自己的太阳穴,仍是难以置信地道:“这个小子……居然真的猜到了。可是,线索这么模糊,他怎么就猜出来了?”
蓝忘机道:“先前,晓星尘道长,亦曾剜目还友。”
魏无羡明白了。
他怔了片刻,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道:“原来是这样……就算是这样,这孩子的脑筋,转的也太快了。”
他开了个玩笑:“灵活得简直不像是三千、啊不四千条家规熏陶出来的。”
蓝启仁脸色一黑,却无心再训斥他了。
蓝忘机涩声道:“不难的。”
金凌道:“蓝思追你到底怎么回事?这次别想再蒙我们,你脸色白得跟个鬼似的!”
蓝思追道:“我……也许只是我瞎想,但你们记不记得,宋道长是如何复明的?”
蓝景仪道:“不是因为晓星尘道长……把自己的眼睛……?”
他露出了像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金凌道:“你!你是想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蓝思追道:“魏前辈说的话,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他知道那座山上没有猛兽、江宗主走后自己又走了另一条山路、明明约好在镇子上会合却几天后才到镇上去……还有化丹手的反应……”
金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脸上的神情混乱不堪。
半晌,他才道喃喃道:“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金丹……”
蓝景仪也道:“对啊,这代价未免也太……太大了……”
就算不是人人都像江澄一样把修为视作性命一般、没了金丹就活不下去,多半也差不了多远啊!
蓝思追道:“寻常人,也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换给别人。”
金凌看起来已经快要疯了。
魏无羡在后面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他道:“这孩子,猜到就猜到,自己都不能断定的事,做什么还要说出来呢?”
江澄道:“他为什么不要说出来?”
魏无羡闭口不言。
江澄又垂下脸去,回到了那一副好像什么都不关心的姿态。
三个少年虽然没有证据,却都是越想越觉得不错,金凌疯完又变成一副愣愣的模样,蓝思追甩下炸雷之后就垂着头不出声了,蓝景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头都大了。
须臾,蓝思追轻轻吁出一口气,道:“景仪,先继续吧。也许,真的只是我想多了呢?”
也许是因为魏前辈被温晁他们抓住了、被化掉了金丹,之后才一直不佩剑呢?
可还是说不通,那样魏前辈何必隐瞒自己没有金丹?温家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没有金丹、想不到他的弱点?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蓝景仪道:“这对……恶心人的、可恨的家伙!魏前辈他……他被他们抓住了,是怎么逃脱的?”
金凌道:“也许……他根本没能逃掉。”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他越想越觉得这条思路很是显而易见:“温晁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放过他,只能是……折磨够了,觉得没有继续折腾的价值了、他没有活路了,才会把他……丢掉。”
蓝景仪道:“怎么丢掉?怎么会没有活路?!”
金凌道:“我不知道,但是——温晁一定已经有主意了。”
——温晁却道:“魏婴,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伟大?”
——温晁一拳砸下,狞笑道:“你耍吧,尽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英雄好汉硬气到什么时候!”
蓝景仪道:“魏前辈就是又勇敢又伟大!……这个恶棍!他、他竟然想——”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远远看着,都令人胆寒……他桀桀笑道:“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金凌闭上眼睛:“怪不得,他会修鬼道。”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黑色的山峰。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拿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禁止人出入。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蓝忘机紧紧地抱住了魏无羡,好像只要他松一松手,怀里的这个人就会从此消失不见。
一切都有答案了。
怪不得他会修鬼道,怪不得……他想到要修鬼道。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文字到这里就结束了。
空间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半晌,江澄道:“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鬼地方’。”
魏无羡不答。
他不想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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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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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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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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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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