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传入了耳朵,魏无羡重新睁开了眼。
他轻声道:“温宁?”
蓝忘机“嗯”了一声。
魏无羡将水幕上尚存的文字扫了一遍,道:“当时……对温宁的态度着实不太好,我草木皆兵的。”
蓝忘机嘴唇动了动,须臾道:“……你那时,也不能算过失。”
魏无羡道:“我当然不觉得那时候做错了,毕竟要是我抓到的这个不是温宁、是别人呢?现在想想……也真是侥幸啊。”
温宁是为了他跑来的,还愿意倾尽所能帮他。
蓝景仪犹疑不定道:“鬼将军这、这是?”
——温宁道:“不会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你是来找江公子的吧?”
他尚且只是犹疑,金凌就是惊疑了:“是他救了我舅舅?!”
惊愕非常、难以置信。
确认了“江澄”人就在莲花坞,“魏无羡”心念电转、思考救人之法,甚至对“温宁”起了杀心,后者却好像并未察觉,主动提出了要替他救人。
温宁看到那句“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温宁的脖子拧断”,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露出一个有点难过、却又努力理解的表情。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金凌道:“他究竟……图什么?”
他的语气微微发颤,给人的感觉复杂极了,除去惊疑不定,又好像带着一点自己都不能察觉、不能相信的感动。
蓝景仪道:“我觉得,他什么也不图……鬼将军究竟为什么这么帮魏前辈?加起来一共见了三次,他们原先是只有一面之缘吧?魏前辈自己都快要忘了……”
——他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愚蠢、没用、荒唐、匪夷所思、异想天开……他只怕死了,还救不出江澄,辜负江枫眠和虞夫人对他的托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对象,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加起来总共只见过三次面的温家人!
蓝思追道:“那时候,温先生……就是魏前辈能抓到的,惟一的救命稻草了吧?”
那时候,遭逢大变,偌大一个莲花坞,只剩下这么两个人。经江虞夫妻托到他手上的江澄,对魏无羡而言,就是他的性命。
江澄看着那句“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厌离也看着那句话、并且连着后面的几句话,来来回回地看。
“可怕”?
“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
其实当时,身在绝地、又逢生机的人,并不是魏无羡。可他在心里,却觉得,“绝处逢生”的人,是自己了。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魏无羡自嘲道:“我当时,实在是太侥幸了,一点不够,还想再多要一点……幸好,是温宁。”
蓝忘机默默地将他又一次搂紧了。
——魏无羡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心道:“我怎么了?我疯了吗?……万一他骗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若江澄不在里面,不管他在哪里,这时多半都是安全的,即使温宁骗他、要对他不利,那也是值得庆幸的。
只看着这段话,都能想到彼时他心中如何混乱、如何绝望、何等濒临崩溃,却偏还不得不强自支持。
“魏无羡”正胡思乱想,温宁已经背着人出来,还将紫电也一并带上了。
金凌默默地看着,面色是僵硬的,手脚也是发僵的。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之后再转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蓝景仪道:“原来江宗主曾经挨过戒鞭,是这么回事……鬼将军这也、太……”
看到温宁不仅救人挪骨、还主动提出帮他们安置,蓝景仪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勉强合适的词:“热心了吧?”
蓝思追道:“温先生对魏前辈,的确是……”
他回想起十几年后的温宁对魏无羡的态度,道:“一直都表现得十分信服敬重。”
就是不知道,温宁这样的态度,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急需用药和安养,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了,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除了仰仗温宁,魏无羡竟然完全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蓝景仪道:“鬼将军帮了魏前辈,救了江宗主,可是看鬼将军的表现,却像是反过来的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思追道:“据说,射日之征结束后不久,夷陵老祖不知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庇护温氏余孽,叛出云梦江氏、在乱葬岗占山、与百家为敌……传言总有夸大之处,但魏前辈愿意庇护温家的人是真,想来就是为了温先生这次的相助之情。这样一来二去,你帮我、我也帮你,也不好说是谁欠着谁、谁应该感激谁了。”
所以,这相处的态度,也就由着性子回到了最初。只是魏无羡随性洒脱,温宁温和怯懦,看起来,才像是前者占据强势。
沉默许久的金凌忽然开口道:“可是,他为何会驱使鬼将军杀了我爹、害死我娘?”
这一次,他问的很是平和,既无怒意、也无恶意,而只有发自内心的不解、怀疑——若不是魏无羡自己后来也没有否认、没有要为自己伸冤的意思,他甚至怀疑,这两件事,根本就是别人做了、再栽赃到他头上。
蓝景仪不知道他想的这么远了,瞠目道:“这、”
金凌没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继续道:“像魏无羡这样的人,是为了什么,才会在穷奇道和不夜天大开杀戒?那些人做了什么、逼他至此?”
他没有问的还有,若温宁这样帮助过他们、若只是为了报恩,魏无羡……何必要叛出云梦江氏呢?
他既不会平白害人,也不是有野心的人,为何……会叛逃呢?
这个问题在金凌心中徘徊不散,或许是因为清楚问了也一定得不到答案,便止于心头。
须臾,蓝思追道:“这些事,还是太远了些。现在的线索,也还是太少了,不好妄加揣测。”
此时,后排的气氛,尚是一派凝肃。
在听蓝思追说完那段射日之征后事之后,聂明玦已经深深蹙眉,道:“魏婴庇护恩人,为何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何温姑娘姐弟对云梦江氏的恩情,天下人一无所知?”
虽然没有明指,这话是在问谁也显而易见。
魏无羡沉默不语。
江厌离脸上先是茫然、然后涌上惊愕,目光下意识投向了弟弟。
江澄握紧了拳头,道:“我……不知道。”
虽然这样说,他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你怎么可能愿意去帮温家的人呢?
哪怕他们救过我……
可要不是那些温狗毁了江家,你怎么会需要他们救?
江澄心中天人交战,额上冷汗津津,最后出口的仍是一句:“我不知道……后来为何会那样。”
他在心中茫然地想着:他们的确是帮过我们的。若是没有妨害,帮他们一把,就算是恩怨两清……也是可以的吧?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对将来的自己升起一股怨恨:为什么没帮他们呢?横竖又不是他们害的、又未必是什么难事,帮一把又如何?还要害得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在这个时候、在所有人面前如此难看!
凭什么我要为了还没犯过的错受人质问!
江澄的脸庞微微抖动,因为头低着,加上坐在靠前的一排、背对多数人,并没有人察觉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作平静,缓缓道:“这件事……这一回,温公子与温姑娘这件事,我一定会给出一个妥善的交代。”
江厌离猛地松了一口气。
温情淡淡道:“江宗主有心了。不过,方才说过,谢就免了,交代,自然也不必了。”
她本来也不在乎什么救人的回报,至于族人的安危,早先蓝启仁已经表明态度,愿意派蓝氏门生前来接应,算是有了着落。
所以,无需江澄再给出什么“交代”。
江澄脸上的肌肉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魏无羡背着江澄,找到了温宁预先藏好的船只,把江澄安置在船舱内,温宁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一番。看着他娴熟的动作,魏无羡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上时见到他的模样。
读到下一段那句“也就是他、蓝忘机、蓝曦臣、金子轩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蓝景仪心思急转,脱口道:“就是他扯了含光君抹额的那一次?”
蓝思追道:“……景仪!”
金凌跟着一眼瞪了过来,蓝景仪连道“对不起”。
魏无羡一口气呛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喘匀,骂道:“这小子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蓝忘机收回给他拍背的手,没说什么。
蓝景仪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想的太快了——鬼将军原来箭法这么好的?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少年的侧颜很是清秀,拉弓姿势标准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点红心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这一箭,也是命中红心。
——竟是例无虚发。
蓝思追道:“温先生生前,似乎是声名不显的。”
蓝景仪又道:“这么好的箭法,怎么会声名不显的?”
他的箭都射不了这么好!
金凌道:“因为根本没几个人见过吧。你看他,看见有人就直接跑了、更不要说在人前射箭……魏无羡脸皮真够厚的。”
——那少年一箭中的,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头正欲搭弓,却冷不防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吓得手一抖……话音未落,那少年已抛下弓箭跑的无影无踪了。
——魏无羡一阵无语,摸了摸下巴,心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么?英俊得把人吓跑了?”
蓝忘机的眉尖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蓝景仪思绪又飘了,道:“魏前辈?他长得是好看,但其实……也不能说是那种英俊吧?”
蓝思追揉了揉太阳穴,提醒道:“景仪,魏前辈原本长什么样子,咱们其实……都没见过的。”
蓝景仪道:“啊?”
金凌忍无可忍,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是上了莫玄羽的身!”
蓝景仪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道:“对哦……所以咱们其实连魏前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
魏无羡摸摸自己的脸,插科打诨:“小孩这是什么意思?真觉得我本来的长相能把人吓跑?岂有此理!”
蓝忘机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顺着他道:“……你很好看。”
这回,魏无羡真的脸红了。
他真心实意地在心中连说了十句“岂有此理”。
“魏无羡”回到广场,温家人正吵吵嚷嚷争抢上场参赛的名额,估计是温家人都箭法稀烂的印象深入人心,“江澄”很是轻蔑。
“温宁”也在人群中,鼓足勇气举了手,好容易被人注意到,又被当头泼了冷水。
蓝景仪道:“温家人对自己人也这样的?”
——温琼林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贪新鲜了,这是要计成绩的,上去丢脸我可管不着。”
金凌道:“整个岐山温氏有多少人啊,这算什么自己人?自己人就不会连个上场的名额都要争了!”
蓝景仪想了想,道:“也是。”
真要是自己人,哪会在这里这么争来争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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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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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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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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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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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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