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脸……众少年七手八脚拖了一堆稻草过来给他垫着坐,金凌紧紧捏着那枚铃铛,不知在想什么。
明晃晃的水墨文字,简直分明得有些刺眼了。
蓝思追所说的话,条理清晰到步步紧逼。
金凌与他对峙着,如同天书中所书写的一般,紧紧捏着那枚铃铛,下唇抿得近乎冷厉。
半晌,金凌道:“那又如何?”
不等蓝思追回应,他继续道:“我怀疑了,又如何?”
蓝思追先前说话前一点一点不自觉攀升起来的气势又再次沉了下去,他道:“金公子,你既然怀疑了魏前辈的身份——”
一句话没有说完,金凌却突兀地爆发了:“是,我怀疑,我怀疑又能怎么样?紫电抽不出来魂魄,他就不是被夺舍之人!我怀疑什么、我怎么怀疑!!我怀疑他是谁!”
一连数个“怀疑”,是疑问的句式,却半点没有疑问的语气,只有激荡的暴怒。
说是“暴怒”,其实却也不尽然。
魏无羡一把扣住了自己的脸,喟叹。
蓝思追顿了一顿,等待金凌急促的喘息逐渐平复下来,才道:“金公子,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魏前辈的身份。”
他道:“从此处出去后,你待如何?”
“……”
须臾,金凌一字一句道:“我待如何,与你何干?”
天书读到现在,总能大致维系的平和,在这一刻,似乎摇摇欲坠,山雨欲来。
蓝思追猝然哑然,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
金凌如何看待魏无羡,与他蓝思追何干?他为什么会这么、这么在意?
金凌与魏无羡之间有恩有怨,亦仇亦亲,无论金凌对魏无羡,还是魏无羡对金凌,不管如何看待,他们之间,总是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联。
而蓝思追与魏无羡,不过就是夜猎中被对方顺手救过几次,不过是旁了不知多少代的族亲与对方有着尚不知是非对错的杀身之仇,除此之外,既无切身之痛,也无故旧渊源。
金凌感念也好、切齿也罢,都不该是他能置喙的。于姑苏子弟,不应与邪魔外道结交,于金凌交友,更不该阻挠他发泄正当的仇恨。
——本应如此。
但蓝思追觉得这样不对。
他在心中默默地道:不管我为什么这么在意,倘若金凌与魏前辈当真刀兵相见,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一阵沉闷的静默过后,他道:“金公子,是我僭越,方才情不自禁,失礼之处,请见谅。”
金凌攥着银铃的手原本也在沉默的缓冲下渐渐松开,听到这句话,他上上下下将蓝思追看了一遍,神情莫名地嗤了一声,答非所问道:“你还读吗?”
蓝思追摇了摇头,道:“方才我行止失当,应该静心。不过,这天书还是尽快读完为好,所以……”
“所以”之后一顿,显然是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蓝景仪忙道:“我来吧!”
蓝思追看了一眼金凌,后者旋即道:“你看我做什么?”
蓝思追道:“没什么,那就由景仪继续读吧。”
至此,风波止息。
后排,魏无羡摸了摸鼻子,道:“蓝湛,你觉不觉得,你家这小孩刚才,有点奇怪?”
蓝忘机道:“思追方才确实僭越,或许,另有隐情。”
江澄道:“明明是你们姑苏蓝氏的亲眷子弟,却这么护着一个邪魔外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魏无羡是他什么人呢!”
这已经不是蓝思追第一次为了维护魏无羡与金凌分歧,江澄这句话憋了许久,此番终于忍耐不住。
闻言,蓝忘机的眉头顿时一蹙。
不过,江澄这句话却也仿佛一个开关,提醒了众人一件从一开始便已经发现、但却没有深究下去的异常。
姑苏蓝氏的亲眷子弟,座下却间着岐山温氏的炎阳烈焰家纹!
想起了这一点的人不约而同回头去看端坐在最后一排的温氏姐弟。于是,暂时还没有想起来的人,这下也跟着回忆起来了。
江澄也跟着回想起来了,他皱眉道:“他座下的家纹,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和阿凌一样么?”
江厌离道:“我看着,两种家纹的间法,是有些不一样的。阿凌身下的金星雪浪与九瓣莲相差不多,蓝小公子那儿的温氏家纹,却被卷云纹掩得更多一些。”
魏无羡忽然“呃”了一声。
江厌离道:“阿羡?你怎么了?”
魏无羡沉默着挪了一下位置,待到众人视线都汇集了过来,才终于慢吞吞道:“我方才发现,我这里,被九瓣莲纹盖得差不多的,好像是,蓝氏的卷云纹。”
江澄:“!!”
他看起来像是被人强行塞了最讨厌的东西还不能丢出去——或者说,丢不出去。
江厌离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笑道:“阿羡与蓝二公子两情相悦,日后是一定要结为道侣的,想来是这个缘故。”
金子轩道:“可是,江姑娘,若是这个缘故……你、你我日后乃是、也是一样的关系,但是你座下的软垫,并未有……”
他说得磕磕绊绊,脸色发红。
江澄的脸色更黑了。
魏无羡道:“金孔雀你闭嘴吧!谁说我师姐将来一定要嫁你了!”
金子轩道:“我——”
江厌离满面红霞,道:“阿羡!”
在话题进一步进展之前,有个人一本温文地插了进来:“想来与魏公子的缘故不同。毕竟蓝小公子来的时候,岐山温氏已覆。”
孟瑶偏过脸向后看去,道:“且不论一族复起需要多久,温氏尚存、且有些影响力的后人便只有温公子,即使有心,怕也无力。”
温宁有些架不住地向后缩了缩,道:“我……不行的。”
停了停,又道:“应该……也不想的。”
温情狠狠地乜了她不争气的弟弟一眼,方淡声道:“我们这一脉,多的是医修,没什么雄心壮志。”
聂怀桑道:“那……咱们说来说去,还是什么都不能确定啊?”
聂明玦道:“这少年的身世,你可有什么线索?”
这话是对着温情说的。
倒非是咄咄逼人的质问,因此温情倒也没有生气,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吐露道:“这孩子,长得确与我族中一位堂兄很是相像。但要说旁的,那也不知道了。”
尚不能确认的猜测,被她保留了下来。
聂明玦却继续道:“此人可有后嗣?”
温情眉角抖了抖,方答道:“兄长去岁得子。”
不等聂明玦回应,她便一口气说完:“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没本事未卜先知知道将来发生了什么,所以聂宗主,你也不必继续问了。什么时候该知道了,也就知道了。”
聂明玦:“……”
晓星尘没忍住,肩膀跟着抖了一抖。
无论如何,题外话终于在此处被终结,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神回转到正前方的水幕。
看到阿箐在市集中装瞎撞人、摸人钱袋,魏无羡不由感叹:“这姑娘,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么?”
江厌离则道:“可阿箐姑娘这般过活,也不是办法啊。若是被人发觉了,她一个小姑娘,一定要吃大亏的。”
蓝启仁则对着那名被阿箐撞了的男人的举止蹙眉,堪堪压下了“粗俗不堪”的斥声。
——阿箐连连道歉,那男人临走了还不甘心,右手不老实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拧了一把……只想一掌把这男人拍穿入地。
蓝景仪念得脸色微微发红,一句读完,道:“他——这家伙、好不要脸!”
金凌道:“换了我,就直接剁了他的手!”琇書蛧
蓝思追没说话,心中却道:也换不了你啊。
阿箐摸了那男人的钱袋,因袋中寒碜的银钱数量骂了几句,走到另一条路上,又故技重施,撞上了一名白衣道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过头,先把她扶稳,道:“我没事,姑娘你也看不见吗?”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么一对比,那小流氓打扮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小师叔。嗐,果然是欺负咱们都没见过本人。
——这人十分年轻,道袍朴素洁净,背上缚着一把以白布裹缠的长剑,下半张脸很是清俊,虽然略显消瘦。上半张脸,则缠着一条约四指宽的绷带,绷带下隐隐透出一些血色来。
此人显然便是晓星尘了。与这番描写相对,那薛洋假扮的“晓星尘”,却是一身黑衣、黑布裹剑,手上戴了一只黑手套,眼睛上缠着的“厚厚绷带”显然也没什么隐隐透出的血色,和本人实际相差甚远。无怪魏无羡觉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像了”。
这时,只听蓝景仪又道:“想不到阿箐姑娘,居然是这样遇到晓道长的。”
两人初遇,乃是阿箐扒人钱袋扒到了晓星尘身上,被后者识破、抓了个正着。
虽然他们显然后来都从“魏无羡”处得知了事情始末,但是没有经历过共情,自然难以清楚这些细枝末节。
蓝启仁道:“晓道友心善。”
他指的是晓星尘在被阿箐摸走了钱袋之后,不仅从上一个失主手上护住了她,也未讨还自己的失物。
晓星尘道:“这位姑娘身世可怜,遇到了,能帮便帮一帮。虽然余力绵薄,举手之劳,却不能不尽。”
魏无羡看他一眼,又看一看水幕,忍不住心道:我这位小师叔,实在是个心软良善的人。走到书里那般地步,实在是……太可惜了。
——阿箐道:“刚才听那个臭縗鬼骂人,原来你也是瞎子啊?”
——听到后半句,晓星尘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天真无忌的童言,最是能致命。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而正是因为他们不懂,所以伤人心才往往最直接。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下,一缕血色越晕越浓,几乎透布而出。他举手虚掩其上,手臂微微发颤。挖眼之痛和挖眼之伤,不是那么容易就痊愈的。阿箐却以为他只是头晕,喜滋滋地道:“那我跟着你吧!”
蓝思追的神情十分明显地变得难过起来。金凌的脸色则更添了一重愤懑,显是在心里又对着造成这一切的薛洋恨得切齿拊心。
总之,阿箐便这样死缠烂打地跟上了晓星尘。
——魏无羡本以为晓星尘应该有个目的地……他心道:“也许是栎阳常氏一案给了他太大打击,从此不想再混迹于仙门世家中,但又放不下心中抱负,这才选择流浪夜猎,能做一件是一件。”
看到最后一句,再想起晓星尘本人方才在这里所说的话,顿觉此人不愧“明月清风”四字。
可惜,运道实在太差。
——魏无羡看得清楚……阿箐惊叫,是因为她刚才随眼一扫,看到了一个黑色人影,躺在丛生的杂草里。
这倒在草丛中、被阿箐有意隐瞒,但终究被晓星尘发觉、还捡了回去救治的人,正是和他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薛洋。
蓝景仪极是憾恨道:“晓道长要是没有救薛洋就好了!”
魏无羡叹道:“唉,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就好了’。”
蓝思追道:“晓星尘道长又不知道这人是谁,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金凌要待说什么,却听蓝思追停顿片刻,继续道:“他们两位若是来得迟些,迟到薛洋已经死了,才最妥当。”
他声音有些低,并且有些慢。与一向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蓝景仪不同,蓝思追心里觉得自己如此说话是有些不妥的,只是,一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压不下这样的念头。
金凌道:“蓝愿,你……”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当蓝思追的话在他脑中转了一圈过后,金凌便承认,自己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哪怕与晓星尘素未谋面,更不要谈什么深刻交情,也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要是不和薛洋扯上关系,就好了。
晓星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捡了薛洋,背着他进了义城,耳中听着三个少年的话,脸色不自觉地、再次泛起些微的苍白。
——这时的城门还没有那么破败,角楼完好,城墙上也没有涂鸦。进入城门,雾比外面浓一些,可比之后来的妖雾重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两侧房屋门窗里有灯火透出,还有人语传来,虽然较为冷僻,但至少还有几分人气。
看到义城从前的旧貌,再回想一下蓝、魏两人入城时所见,变化如此之剧,不消说,一定是薛洋的“功劳”。
晓星尘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些。
他忍不住想:又是因为我救了不该救的人,连累了这满城的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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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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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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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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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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