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惊花穿行在竹叶与竹枝编织的阴影之中,倏而抬手,在某一根竹枝上屈指敲了一下。
这一指中带了剑气,竹枝自然承受不了这么多,就这么碎裂开来,从中折断。
“草木无辜。七师弟何必在此泄愤。”一道声音带着笑意响了起来。
“无辜吗?”耿惊花冷笑一声:“是我没有早点发觉,此处竟是与琼竹派的竹子同出一脉。却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何处种满了竹林。”
“世间的竹林本就同源,七师弟难道要全部斩尽杀绝吗?”清弦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好似清风徐来:“你砍我这一处的竹子容易,天下那么多的竹子,你能砍完吗?便是砍完,也总有新竹再生,难道七师弟……还能燎原?”
他们的话语间似是在说竹子,却分明在指代一些更深层次的存在。
譬如生命的存在形式本身。
魔族,人族,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存在,在万年前,其实从来都是同源的。
耿惊花当然听懂了,但他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再俯身,将那一截被他击落在地的竹子捡了起来,在指间转了两圈,轻轻一捏:“砍完?燎原?大师兄以为我要做的,是这样的事情吗?”
竹枝化作齑粉,在他的指间簌簌而落,转瞬便在天地之间失去了踪迹。
小老头抬头,微微一笑:“我是来杀你的。”
“什么都不问?”清弦道君当然不意外他的话语,只含笑反问了一句。
“本来是想问的。但思前想后,也实在是对你为何堕落,为何与魔为伍的心路历程不太感兴趣。”耿惊花话语间,掌中已经凝出了符意,手中的长剑雪亮一片。
顿了顿,他又倏而“嘿嘿”了一声:“不过,我猜你很想说吧?已经憋了很久了吧?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是不是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倾诉一番了?”
“想不到吧?我——不听。”
他尾音未落,手中的剑意已经点在了符意之上!
竹林声如波涛汹涌,竹叶从垂落模样被某种力量激起,一片片舒展开来,颤抖摇摆,好似下一刻便要展翅而去。
无数竹叶的叶尖是点,点绵延成线,整座竹林的无数条线此般缠绕交织,已是将锁关楼与这一片空间彻底环绕!
原来在他最初敲碎那一根竹子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阵意!
……
涛声如啸,分明海面还没有滔天,声浪却已经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断山青宗弟子的耳中。
掌门阙风的黑衣被风吹得烈烈,他本就束得不甚工整的发被吹开了更多,他如此抱剑立于风中,便像是天涯尽头的落拓剑客,面容平平,神态平平,整个人却已经像是一柄出鞘了的利剑。
别人不认识那名一跃而入悲渊海中的紫衣少女,他却已经认出了对方的来历。
正是小楼那位排行老四、声名不显、却极擅长暗杀的弟子。
既然知晓,他当然也略有耳闻,这名弟子好似本是鲛人。
现下看来,这名弟子或许与海中那位,还有一些他所不明了的渊源。
他的目光落在由浅转浓,目光再也无法寸进的悲渊海面。
这是他守了上百年的海,没有人比他对此处更熟,除了……海里那一位。
这些年来,他们虽然未曾谋面,却都知道彼此的存在,相互尊重,因为知道他们都在为了这个天下而拼尽全力。
阙风的眼眸深深,手指摩挲着剑柄上暗色的花纹,那一处的花纹已经快要在他长年累月的摩挲下变得模糊不清,而他手指与掌心的茧子也早已越发粗粝。
海里的那位……还有神智吗?还……能撑多久?
他们这些断山青宗的弟子们……这一次,又能坚持多久?
云璃在海水中灵活地穿梭。
她的双腿早已变成了漂亮的鱼尾,而她也已经在这一路的跋涉中,想起了更多事。
譬如,她原本是长不出鱼尾的,是谢琉将自己的血灌入了她的身体,以鲛之一族更高贵的血脉激活了她体内沉睡的本能。
鲛人的血和泪一样珍贵,为此,谢琉险些稳不住境界,休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又譬如,自己最喜爱的那几首鲛族的歌谣,分明全都是谢琉唱给她听的,否则像她这样在陆地上长大的鲛人,又怎么会知道鲛族的那些古老音乐。
海愈深,愈湍急诡谲。
巨大的铁链不再如此前那般隐匿身形,全然暴露在视线之中,云璃的手指触摸在其中的某一条上,只是这样清浅的触碰,她的心底便已经有了奇特的酸涩感。
身为刺客,云璃毫无疑问拥有着世界上最敏锐的知觉,纵使她看不到那些纵横的符线,也总能下意识躲开。
可符线越来越密,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狭小,所以她的前进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水色浑浊,难以视物,纵使以云璃的眼力,也难以看透前方的浊色蒙蒙,但她也终于在穷尽目力与神识的尽头,看到了一道身影。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在看到铁链的时候,会感到难过。
“谢琉——”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竟是不再去管那些萦绕身侧的符线。
于是符线割破她的躯体,鱼尾染血,翻涌的长发也被隔得乱七八糟,衣袖七零八落,等到她终于到了他的近前,抱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她的血也沾了他满身。
那双好似最澄澈蓝宝石的双眸已经近黑,但在听到云璃声音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好似风也停,海也顿。
贯穿谢琉身躯的铁链有了某种奇特的簌簌声响,海水涌动得更加澎湃,距离悲渊海稍近的魔兽,甚至已经被海水沾湿了身躯。
魔域中,自魔宫白塔蜿蜒而下,不疾不徐,一步步踏过这片土地的魔神,已经站在了悲渊海的附近。
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魔兽群与已经站在了濒临失控边缘的魔族们,有奇特的尖刺或骨骼自失控魔族的周身涌出,在一声声的嘶吼声中,不断有魔族变成身形较之其他魔兽更庞大的存在,再难以控制自己蚕食之意地俯身,将身边的弱小魔兽投入口中。
血自它的口边流淌,蔓延成满地的血腥。
没有人来阻止这样的同类相残,被血腥气味刺激后的魔兽们眼中开始凝聚出血色凶光,发出低声的咆哮,更有甚者,已经难以抑制地一口咬住了周围的小兽。
这本是让魔兽群的数量变少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乎。
因为魔兽实在是太多了,恐怕几乎整个魔域的魔族都聚集到了此处,便是死了上百上千,又如何呢?
有黑衣魔使列队两边,恭谨又恐惧地压低身姿,分明是在开道。
——那是一种所有魔族都无法忽略的,来自于血源和灵魂的战栗与匍匐。
魔神似是默许了他们的这种自发的行为,一路仿佛游山玩水般,就这样饶有兴趣地左右打量着前进。
说是饶有兴趣,但事实上,魔神的神色全部都被那一张面具覆盖。
分明是所有魔族都最是熟悉的火焰眼瞳模样,但此时此刻,又哪里有人敢直视那张面容,只觉得面具上的那只眼睛似乎是活着的,仿佛有真正的眼神顺着那张面具投落下来,就这样注视着整个魔域。
分明是步行,但他这样一路徐徐走来,如此长的距离,却也竟然用了不过一日。
悲渊海已在眼前。
魔神的目光终于从不知什么地方移了回来,再落在了那一片绸蓝上。
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手指突然顿了顿。
原本已经几乎要趋于平静的悲渊海,突兀地掀起了一片浪涌滔天。
“竟然还有意识?”他似是有些疑惑,又觉得有趣般自语道。
巨大的锁链颤动出音波,散入水中,再引起了更多的震颤,俊美鲛人的长发如蛇般乱舞,他的周身早已血迹斑驳,又哪里在乎沾染道云璃身上的这一些。
可偏偏,分明就是这些血唤醒了什么。xǐυmь.℃òm
汹涌凛冽的力量一波又一波地从那具早已残破的身躯中迸发出来,海底凝出无数漩涡,又掀起更多的巨浪。
云璃闷哼一声,那样的力量溢出当然也影响到了她,但她没有松开谢琉的脖子,反而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肌肤上,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哽咽:“……谢琉。”
浩瀚繁杂的意识中,有一隅本应早就被淹没的地方,亮了起来。
天道意识合并、魔神醒来的那一瞬,本就无时无刻在与魔神意识抗争的谢琉遭到了极其巨大的冲击,一如松梢剑阵之上的梅剑尊。
梅剑尊的精气神本就在巅峰状态,尚难以稳住身躯,口吐鲜血,更何况以自身将养大阵,此前入了长生又倒回灵寂,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谢琉。
他本来已经被吞没了。
但他听到了声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血。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感受到的血。
有人受伤了,是谁受伤了?
他为何竟然……感受到了许久都没有过的心脏跳动,甚至……酸涩?
所以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开始想要醒来,虽然此刻处于过于混沌的状态中的他,自己都尚且并未明白为什么。
直到他混沌一片的绸黑双眸中,终于有了一分清明。
终于重新看到自己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年的海。
以及……那张熟悉也陌生的脸。
——因无数此在梦境甚至自己编织的幻境中自欺欺人地出现而熟悉,也因阔别许久本以为此生便要不复再见而陌生。
是咫尺,也是天涯。
风也静,浪也停,锁链的震颤几乎在同一时间静止,只剩下了被海水淹没的最后震颤。
天地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一片寂静。
原来所有这些挣扎,都只为让他重新拥有视线,再看她一眼。
“云……璃……”他沙哑地呢喃出她的名字,唇边与眼角都有鲜血渗透出,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那双已经不复昔日美丽与神采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在无数次唇动而未出声后,终于再一次完整地说出了她的名字:“云璃。”
云璃的心早已绞痛如刀割,但她却已经擦掉了泪痕,向着谢琉露出了笑容:“谢琉,我来了。”
“海螺……”谢琉艰难道。
“你是说这个吗?”云璃掌心出现了浅蓝色的海螺,她歪了歪头:“我听了。”
谢琉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听云璃继续道:“但没有听完。”
谢琉慢慢眨了眨眼。
“我听到你说,你也很想我。”云璃的声线颤动,却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所以我来见你。”
“谢琉,我也想你。”她的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眼尾终于渗出了一抹红意:“哪有只让我听你说,却不让我回应的道理。所以我来了。”
她游曳向前,贴在谢琉的脸颊上:“不要赶我走,不要让我走,不要再让我忘记你。这一次,是生是死,我都要陪你一起走。”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沾染在谢琉身上的属于她的血,像是有了意识般,散发出了明亮的光!
那些光一寸一寸地在谢琉的身上散开,艰难而努力地填补他身上的那些几可见骨的伤口。
这样的同类之血,本就可以抚慰他的疼痛,纵使对他来说,那些疼痛早已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常态。
可这样的填补与抚慰,是以云璃燃烧生命为代价的。
血本身是不会发光再散开的,也是不会如此持久地拥有温度的。
除非她以血为引,燃烧自己的生命寿数,只为了让他哪怕只是稍微的……好受那么一点点。
谢琉沉默了很久,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末了,他也只是艰难而缓慢地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轻声道:“好。”
话音才起,一滴眼泪已经终于从云璃的眼角滑落,落入海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颗鲛珠。
……
鲛珠在剑气中摇摆乱飞,末尾的一颗倏而断开,就这样坠落在地,骨碌碌滚去了不知何处,撞出一声清脆。
锁关楼的屋檐上,有饱满漂亮的鲛珠为饰,这些当然不是以关押和折磨鲛人为手段而得,而是据说有某位掌门救过一位位高权重的鲛人,这些鲛珠是对方作为回报送来的,当然可以被挂在锁关楼下,为这里的夜晚平添一份来自于深海的幽谧光芒。
竹叶翻飞,每一片竹叶都是一道符的起点,抑或终点。
晦涩的符纹隐隐戳戳,偶尔连成一个上古文字,再向着锁关楼的方向轰然而去,符光冲破云霄,又有剑光云霄直下,向着锁关楼直直斩出!
内阁的弟子们偶尔感觉到了些奇特的动静,有些担忧地看向锁关楼的方向,但很快,来自刑罚堂丁堂主的传讯便已经将整个御素阁的弟子都集于了一片,兵分几路,分别守山、守路,再去支援断山青宗。
悲渊海动,如谢琉这般境界的鲛人于海中翻涌,整片大陆的水自然都不会平静。
不渡湖中,也有锁链声响。
湖中央,有一颗头冒了出来。
不渡湖顿时发出了近乎于震怒的轰然之声,阵法之力便要降于那颗违反了约定而探头的人身上!
然而轰然之后,竟然无事发生。
容叔“咦”了一声,微微挑眉,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御素阁内阁的方向。
准确来说,自然是锁关楼的位置。
他被困于此处守这不渡湖大阵,本就是一桩交换。
换傅时画成为御素阁弟子。
与他达成协议的,是清弦道君,而今大阵失效,便只有一种可能。
清弦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容叔的神识悄然没入空气中,向着锁关楼的方向蜿蜒而去。
锁关楼已经被削去了几乎半座,耿惊花不住地喘息着粗气,太多年没有如此强度的对战过,他的体力难免有些不支。
“七师弟,还不放弃吗?”清弦的声音依然轻柔:“看在你我以往情分上,我留你一命。”
回应他的,是一道亮若秋水的剑意!
耿惊花不耐烦地骂道:“我可去你妈的!听清楚了吗!去你妈的!这话我想骂很久了,今天终于骂出来了,爽!”
清弦沉默片刻:“你本应也有无尽寿数,便是不能长生,也总还有千年可活。但你碎骨断脉再续,呕心沥血,又强行以灵池之力重入化神,寿数将尽,可曾后悔?”
耿惊花诧异挑眉:“你管我?而且你以为我强入化神是为了你吗?我这不是想着要去杀一杀魔神吗?结果没想到魔神面前居然还有一个你,这可真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他语意嘲讽,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以说是难听。清弦却笑了起来:“七师弟面容虽与往日大有不同,性格却从未变过。”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恶心。”耿惊花嗤笑一声。
“你不后悔,我却于心不忍。”清弦道君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意,竟是兀自接着自己之前所说的话,继续了下去:“只要你想,你还是可以长生的。七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到最后几句,他的声音愈发飘忽,其中竟然还带了些不易觉察的诱惑之意,显然是某种能够动摇心智的功法。
而他所说的长生之法……毫无疑问,便是指入魔。
耿惊花愣了愣。
愣得手中的剑与符都停了下来。
半晌,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似乐不可支:“既然大师兄知道我性子未变,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只要我乐意,只活几天又何妨?若我不情愿,长生……是个屁!”
他洒然大笑,再出剑时,剑意竟是与笑声一并落下,就这样硬生生将锁关楼从中彻底劈了开来!
窗棂碎裂,墙壁坍塌,一片轰然零落之后,终于露出了锁关楼内里的模样。
流转的法阵之上,一袭翩然白衣的中年男子盘膝而坐,他的白衣上有暗纹,暗纹中,有浅金色的极细光泽不断流转,显然这是一件绝品法衣。
无数柄飞剑在他周围如游鱼般盘旋,流转出一道道剑光。纵使已经不复年轻,清弦道君却依然英挺昂然,剑眉星目,不难想象他当年是如何风姿。
他的目光终于与面前的耿惊花相遇。
时隔如此多年,这对师兄弟,又或者说,上一代小楼中,唯二还活着的人,终于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相见。
——以这样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姿态。
一剑出,耿惊花的喘息更盛,身躯似乎也更佝偻了些,但他的目光依然明亮而锐利,唇边的笑里更是带着快意与了无遗憾,分明是打算便要如此,在这一战中,燃尽自己。
他长久地与清弦对视,再突然道:“你不是清弦。”
清弦道君动也不动,只微笑道:“那我是谁?”
“长生真就这么好?连你都承受不住诱惑?”耿惊花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向清弦道君的眉心,并不理会清弦的反问:“我身上任务还挺重的,要替其他所有人都多砍砍你,你若是还有点良知,就在那儿别动,也别反抗。”
“既然说不通你,看来这一战是真的在所难免了。”清弦道君勾了勾唇角:“七师弟,我其实是不想的。”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飞剑们终于呼啸着向着耿惊花的方向而来!
剑声碰撞出清脆,符意凝出一片片的阻挡,有的硬生生让飞剑悬停于阵前,也有的阵破剑出,再向着耿惊花的方向急掠而出,惊起更多的剑声起伏。
耿惊花身形腾挪,几乎要化作幻影,那无数柄飞剑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还会以一化十,再密密向他而来!
耿惊花眼瞳微缩,急退数丈,然而剑密如雨,如影随形,竟是除了破去,无从避开!
他轻咬舌尖,沁出一抹血腥,已是打算要以血为媒介,再强行燃烧自己!
一声铮然。
细密却声势浩大的飞剑碰撞声响起,耿惊花有些愕然地看着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分辨了好久,才认出对方来:“……老容?”
身着旧到看不出昔日华贵花纹衣料的矮胖小老头冷哼一声:“自己来送死?怎么不喊上我?真当我被困在不渡湖这么多年毫无怨言的吗?到头来这老小子是不是出幺蛾子了?来来来,我们一起打啊,也不看看你现在的小身板,挡得住几剑?”
耿惊花本想问一句你怎么来了,闻言不由得先大怒道:“老子老当益壮!看我这一剑劈出去吓死你!”
边说,他竟是真的就这样出了一剑,向着周身已经没了飞舰的清弦道君而去!
显然并不是单纯的口嗨,而是恰好瞅准了此刻,清弦道君周身防御薄弱。
竹林飒飒,有的竹叶已经被飞剑削落在地,也有的在剑意对撞中化作了齑粉,飘散于天地之间,但如此十里竹林,茫茫竹海,碎去了一大半再多半,也足以在倒转竹叶尖的时候,将盘坐的清弦道君围成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茧。
竹叶如飞蛾扑火,也如疾风骤雨,向着清弦道君的周身刺去!
细密的清脆后,是耿惊花的惊天一剑!
这一剑,显然是他能用出的最强一剑!
风起云乱,天地几乎都要为这样的一剑变色。
容叔在无数飞剑包围的影子中,隐约只觉得持剑的那人哪里还是自己熟识的佝偻猥琐小老头,他长发翻飞如墨,剑气万里如虹!
剑碎了十里竹林,再碎了如茧般的竹叶,然后,竟然真的有了某种没入血肉的触感!
耿惊花猝不及防,不由得睁大了眼,再去看眼前。
白衣染血,暗纹暗淡,与容叔纠缠不清的飞剑纷纷落地,清弦道君长发披散,竟是真的被耿惊花这一剑……
一剑穿心。
他慢慢抬起手来,耿惊花还以为有什么后手,心中不由得一惊。
却见清弦道君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某种好似释然的轻松,他的手不避不让地握住了耿惊花长剑的剑刃,任凭那样的锋利将他的手指割裂开来。
再一转手臂。
剑气尤在,剑身翻转,一口血自清弦道君口中吐出,落在剑身上,自己雪白的衣襟上,也落在了耿惊花握剑的手与已经破碎的衣袖上。
竟是就这样自己搅碎了自己的心脉,断绝了所有生的可能!
“你说的对,长生……是个屁。”清弦道君竟是在一片狼藉的吐血中,向着耿惊花勾了勾唇,像是苦笑,也像是终于的解脱。
“对不起。”
天地惊变,涌动的风骤停,碎云转黑,闷雷声自云层后响起,落雨如剑,也如织。
耿惊花的手还握在剑柄上,好似还未从这样突兀的转折中反应过来。
但他到底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恐怕是清弦道君在入了见长生后,便已经被魔神的意识所影响,难以保持清明。
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影响到,但究竟是什么时候,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直到此刻,清弦道君终于用最后一分清明的意识坦然赴死,说出了那句深埋在心底,却无从说出的,对不起。
无论是否处于他的本心,他确实已经背负了最深重的罪孽,罄竹难书,千言万语也难以解释,万死也难解脱。
但他还是想说一句。
对不起。
大雨倾盆,好似要将这个世间都冲刷干净,洗去一切血污与痕迹,洗去一切不堪与龃龉,只剩下最初的相遇与欢笑。
耿惊花久久不语,只这样握剑站在清弦道君面前,看着他闭上眼睛,看着他的血不断地自自己的剑下潺潺,看他的指尖逐渐变得透明,周身的道元灵气开始溢散。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这一刻的心情,是大仇得报,还是怅然若失。
说是不再去忆往昔,可往日的一幕幕还是难以抑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在心底最后喊了一声。
大师兄。
容叔沉默了许久,终于幽幽道:“不得不说,老耿,你这一剑,确实……吓死我。”
耿惊花回过神来,灵寂期的道君陨落,身与魂都要归于天地,便是立碑,也不过是衣冠冢罢了,他抽出剑来,才要应一句什么,身形却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以剑支地,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来。
竟也已是强弩之末。
……
悲渊海边,魔神的脚步在短暂的停顿后,又重新迈开。
这世间的灵寂期本就寥寥,却竟然一个两个,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个还是有趣,但若是两个都如此,且其中一人甚至已经因此而陨落,再无法为他所用,那么有趣,便会变成某种让魔神觉得兴致缺缺,不耐烦甚至愠怒之事。
所以他不再去看,而是面无表情地就这样走到了悲渊海边,再抬起了手。
望不到头的魔兽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嘶吼声,再汹涌地向悲渊海中冲去!
符意搅碎一只,可后面还有十只,甚至数百上千只魔兽,一并上来,便是整个悲渊海都被血染红,也拦不住这些已经陷入了嗜杀失智状态的魔兽们!
悲渊海的海面上,很快就浮现了红。
先是一抹绯红。
再是一簇一簇好似晕染开来的血红。
那些红从一片再一片,逐渐连接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整个悲渊海的殷红。
饶是已经如此,魔神的背后,还未冲入悲渊海中的魔兽竟依然望不到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悲渊海的海平面都上升了一些。
断山青宗的所有人都已经闻到了血腥之气,再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绯红之色,将海面染成了一片血海。
这不仅仅是因为悲渊海大阵,自然还有……阵中的那位素未谋面,却一直在默默守护着人间的鲛人道君的作用。
断山青宗中人握剑肃容,心底满溢悲壮与尊敬之意,已经有人俯身向着悲渊海的方向认真行礼,再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赴死的准备。
最近的魔兽已经冲到了谢琉和云璃目所能及的位置,云璃的手中已经出现了短剑,她稍一侧身,便要冲上前去,与那些魔兽厮杀。
却听谢琉哑声道:“不要离开我,至少在最后的时分。”
云璃停住了所有动作,更紧地抱住了谢琉。
这一刻,她的心底竟是出奇的平静。
他们之间好似已经不必再去多说什么,也不必再去在这样的时候,刻意回忆和回顾什么。
只是这样,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便已经足够。
云璃的手下,谢琉的肌肤越来越滚烫,鲛人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滚烫自然意味着燃烧。
燃烧生命,只为将那些魔兽再多一点,再久一点地拒于他们的身外。
可这样的燃烧本就是一场无望且有去无回的倒计时。
尤其是那些汹涌而来的魔兽突然莫名分了开来,再有一道身影带着无上的威压,一步步逼近。
云璃眼中的光慢慢熄灭,她抱住谢琉,在他耳边轻声道:“谢琉,我爱你。”
“我这一生……很满足,很快乐,很幸福。”她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最美也是最温柔的笑容,长发散开,显然已经认出了来者何人,已是做好了准备,坦然赴死。
谢琉的回答依然很简单。
“好。”
这个字响起来的同时,他的手指微微抬起,眼中沉寂的光再次雪亮起来,而云璃手心下的肌肤,更是如火般燃烧了起来!
很显然,谢琉并不打算束手就擒,哪怕是将自己彻底燃烧成灰烬,他也要试一试,阻魔神一阻,再……让云璃活下去!
一道符意倏而压在了谢琉的手上,轻柔却不容拒绝,最关键的是,那符意……谢琉再熟悉不过。
与那道符意一并出现的,是顷刻间笼罩于他与云璃全身的疗愈法阵,灵石如不要钱般自半空洒落,竟是有一道符意悬着一只乾坤袋,就这样向下倾倒着灵石。
穿透他身躯的巨大锁链有了某种惊天动地的摇晃,有几道声音隐约传来。
云璃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拿稳了!!不要让震动传过去!”是三师姐的声音:“我要抡大锤了!”
六师弟的声音有些紧张:“好、好了!上吧三师姐!”
一声惊天动地的锤响落下,便是海水也难以阻拦这样的怪力之声,而那好似无论如何都不会碎裂的巨大锁链,竟是在这一击之下,真的有了一道碎裂!
无数声锤响中,剑意揽开海水,长发高束的青年翩然而落,长剑洒落之处,已是将那些汹涌而来的魔兽一一斩落。
又有珠翠轻响,环佩玎珰,有少女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师伯且慢。”
她向前几步,站在了他的面前。
又或者说,站在了魔神……与全世界之间。
“让我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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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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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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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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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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