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贵妃的愚蠢、贪婪、放肆,一旦公开,就几乎是抽掉了长生宫存在的基础。
所以公孙虞宁愿自断其舌,也要保守秘密。因为那真相对长生宫来说,并不体面。
所以冯顾在姜无弃还活着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因为在雷贵妃死后,他一生的意义就在于维护姜无弃。
可是姜无弃也死了……
天子的爱,有什么用?
天子对雷贵妃极尽宠爱,可雷贵妃已经死了。
天子以“莫极此哀”来形容他失去姜无弃的痛苦,可姜无弃也已经死了。
冯顾的心里只有恨了,他要让皇后为雷贵妃陪葬——本来十七年前就该如此。
所以有了灵堂悬颈,面朝皇后之位而死。甚至以食子之蛛来明喻皇后……
所以拿出林况的刀具,去引导林有邪参与旧案。
整个事件,从十七年前,到十七年后,终于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全貌。
雷贵妃、皇后、田家、雷家、姜无弃、公孙虞、冯顾……每一方的选择,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此刻的姜望,是比林有邪知道更多的。
而且他还知道一件林有邪不知道的事情,是在巡检府门前某个神秘人所告知的——
林况的确是自杀。
当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逼杀……
林况当年抓捕田汾,很显然是已经抓到了什么线索,甚至刺客武器上的万灵冻雪,就是田汾抹上去的也说不定。
林况那样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自杀。哪怕田汾死于狱中,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所有的线索都对他不利,他也会努力寻找新的线索,去捕捉新的证据,直至最后洞察真相。wWW.ΧìǔΜЬ.CǒΜ
但如果有人以林有邪相挟呢?
林况那个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一片阴影。他完全能够明白,对方可以把任何出口的威胁变成现实——
如果他不想那些事情发生,他就只能去死。
带着所有的线索永眠。
姜望看着林有邪,心里默默地想——
青牌的荣耀,值得他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但唯独是你……
为了你,他连青牌的荣耀也可以放弃。
他愿意“畏责自杀”。
父亲的重量,盖过了青牌。
“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了。”姜望叹息道。
“不,我有。”林有邪说。
“什么证据?”姜望问。
“公孙虞死了,乌爷爷死了,案子查下去,接下来还会有人死……这恰恰说明什么?”林有邪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说道:“他们也很害怕!”
“因为现在的环境,和当年的环境,已经不同了。天子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他们也备受恐惧煎熬!”
“无论是皇后,还是田家。他们不知道我有没有证据,或者说,他们不敢确定我没有证据。所以我有。”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了。
表情变得凝重:“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把你们这么多年的调查结果都告诉我……就是为了这一步?”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你已经确定了真相,对吗?”林有邪问。
若要呈进政事堂,当堂问责皇后,自然是需要证据的。
但这些天所亲历的一切,所看到、感受到种种证据毁灭的过程,以及方方面面的线索,已经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真相。
他当然只能点头。
“姜大人,我信任你。我用我输到最后、所仅有的一切,来给你我最后的信任。”林有邪取出一本薄册,放在姜望手里:“请你离开。”
姜望低头看了看。
这本薄册已经很旧了,看起来被反复翻阅过很多次。但因为良好的材质,并没有破损。
薄册的封面是空白的,没有名字。
翻开来,扉页只有一句话——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的。
这本薄册里的内容,就是林况对尸体的研究心得,详细记录了应该如何寻找尸体中的线索,可谓是一代名捕的独门绝学。他生前只完成了大半的内容,后面一部分,则是由厉有疚补上的。
林有邪把这本薄册交给姜望,是打算行最后一搏,制造出她已经掌握关键证据的假象,让皇后那边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来杀她!
然后她会在自己的尸体里,留下凶手是谁的铁证。
姜望到时候只需要拿着这份“证据”,就可以一举串联起整个案件!
杀林有邪的人,当然就是为了掩盖真相的人!
“还有其它办法的。”姜望说道。
林有邪轻轻摇头:“没有了。”
“乌神捕是因为万灵冻雪而死。霸角岛那边的线索,我们不是还没有用吗?”
“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肯定不存在了。田家那边既然发现我们已经查到了那一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霸角岛的线索?”林有邪说道:“我想顾幸或许已经死了。”
“万一呢?”姜望说道。
然而这话实在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我父亲在当年就查出了真相。
乌爷爷在十七年后,单枪匹马,也找到了真相。
就算我有他们的才能,我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证据呢?当我找到之后呢?我会活着揭露那些,还是又和他们一样?”
林有邪面带凄色,缓缓摇着头道:“而且,如果那时候当今太子已经登临大宝……又要我如何自处?”
“他们未必会出手。”
“那就赌一赌他们的胆子好了。”
“他们未必会派自己人来杀你。”
“这种事情,请谁帮忙都是授人以柄。他们怎么敢假手于人?姜大人,我知晓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决。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我另找他人便是。”
姜望叹了一口气:“但你未必来得及留下证据,”
林有邪沉默了片刻。
她又何尝不知呢?
她设想的,只是最理想的结果。
而有很大的可能,是对方一出手,她就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但是她说道:“让我试一下吧。十一殿下只死这一次,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姜望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而她忽然拱手,对着姜望深躬一礼:“姜大人,若我没能留下足以证明凶手身份的证据,那也是我自找的结果,我不怨尤。若我侥幸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您!”
姜望一只手拿着那本薄册,一只手架住她,不让她下拜,苦笑道:“你如果白死了,我没有任何损失。你如果做到了,我拿着现成的证据去领功劳……这算什么麻烦?”
林有邪直起身来,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姜望:“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说完这句,她便转身,坚决地道:“请回吧!”
她等不了再十七年,等不了百年。
她只想试这最后一次,成则成矣,不成……便罢了。
四大青牌世家,绝嗣于今日,也没什么可惜。
林有邪伸手去拿她的药杵,想着该配一副药,但忽然间——
通天海中一阵翻腾,海水聚成龙形,顷刻褫夺了她对通天海的掌控。耳边掠过轻柔的风声,每一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整个人自脊柱至四肢,从道元至神魂,全被拿住!
而后清楚地感觉到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后脑位置。
她瞪大了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为……为何?
但身体已经缓缓软倒下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姜望收回手指,将软倒在地的林有邪托住,然后把已经昏睡的她,轻柔地放回了床榻上。
放下床帘,转身往外走。
并称双骄的名捕已经永远沉睡,他们的死,理应为自己的孩子换回一个好眠。
推开房门,外间的光亮一下子透了进来。
姜望继续迈步,走在林况留下的这栋老宅中。
好像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感受到了当年笼罩在这里的、名为“天下名捕”的荣耀。
他没有顺手带上卧房的房门,因为这间屋子里……应该有光。
吱呀~
宅院的大门被拉开。
砰!
又被重重关上。
在院门关拢的这一声中,姜望脚步一点,已经踏出门去。
脚下青云已碎,而人已撞进院门斜对角的一间酒楼,直接撞进了二楼包间,单手将一个坐在这里监看林家的酒客按倒在地,根本也不等他解释,反手一巴掌,便将其道元抽散,将他整个人抽得坠下酒楼,落在了林家门前!
在此人下坠的过程中,姜望脚下青云又现,飞身落在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子面前。
“这位大……”
中年男子才刚张口,一只掐住他脖子的手,便已经将他剩下的话语全部掐了回去。
姜望随手一甩,扔死狗一般,又将这人扔向林家大门前。
足尖再点,人已再动……
但见青衫飘飘,人群惊叫。
所到之处无人能逃,无人能扛住哪怕一下。
不断有被制服的身影砸落。
在统共不到八息的时间里,姜望便亲手揪出了七个监视林家的暗哨,将他们全部摔在林府门前!
他也不问这些人从何而来,听谁之命,只反手抖出一条囚身锁链,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捆在一起,捆成一条长蛇,然后就这么牵着,转身便走。
所到之处行人避退,到处都是惊疑的眼神。
监视林家的人里,当然一定有皇后的人、田家的人,并且这些人绝对不会暴露身份,就算被抓出来了,也绝对无法联系到皇后或者田家。
同时还有一些人,是为了监督案件,另外一些人,是为了第一时间得到真相……
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甚至现在停下来盘问,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停在林府四周的借口。再高明的捕头,也审不出他们的问题来。
所以好几个人都挣扎着,试图解释,试图沟通。
但姜望根本也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捆了就带走。
走过长街,路过惊慌的行人。
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就这样捆着一行人,来到了北衙前。
“姜大人……”
“姜捕头!”
看到姜望的青牌捕快纷纷行礼。
姜望随便找了一个眼熟的,把囚身锁链往他手里一放:“朝廷命官办案,这些人却在四周监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设计什么阴谋。把他们押进牢中,好好审一审!”
堂堂四品青牌捕头,亲自出手抓几个嫌疑人回北衙受审,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轻的捕快与有荣焉:“卑下一定送到,绝不放走一人!”
俨然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握紧了姜大人的囚身锁链,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了。
也不知就在北衙里的这点路,能有什么危险。
把这些人送进北衙监牢,姜望自己却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过明德坊,走上玄武大街,一路往前……
方向赫然是大齐皇宫!
姜望当然不是皇后或者田家的人,打晕林有邪,更不可能是要出卖她。
只是林有邪的计划成功率太低,而又以必死为前提,他无法同意。
但林有邪的意志又太坚决,死志早存。他就算拒绝,也无法阻止计划的施行。
林有邪请他帮忙,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目前在临淄最信任他。
在这座城市里,如今想查获真相以立功的人,绝不会少,更别说还能学到林况和乌列这等名捕对于尸体线索的研究心得。
她大可以在青牌的实权人士里,从容选择合作对象。
当然这些人在得到真相后,是披露出去,还是用来换取更多好处,就很难讲——这也是林有邪请姜望帮忙的原因,因为于现在的她而言。只有姜望完全可信。
可姜望如果拒绝的话,林有邪是愿意一搏的。
哪怕抛开利益的吸引不说。
林有邪如果去找杨敬配合,想必也不会被拒绝。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杨敬是可靠的合作对象。
在确定没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姜望只能动手将林有邪制服,然后自己来……
陛见天子。
他从林家走出来,把监视林家的暗哨不问来路全部擒拿,一起扔进北衙监牢。
这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临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此时此刻,他直接走向皇宫。
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姜望是否已经查清了真相?对于当年那起要案,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掌握了多少证据?
以及今日之后……
要落下多少人头!
林有邪的计划,是以自己为饵,逼得皇后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杀她,她再想办法留下证据,在旧的证据全部被抹掉的情况下,以自己的性命,产生新的证据。
姜望则把这个饵,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很多人看来,他已是和林有邪完成了案件的最后一步。所以不再隐忍,所以堂而皇之地走出林家,直接抓人,直接陛见天子。
现在是做选择的时候了。
现在是那幕后凶手恐惧的时候了——
他们敢不敢让姜望安然见天子?
在姜望以如此坚定的态度,走向大齐皇宫的此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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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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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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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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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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