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路平安以为自己睁开了眼,却还是什么都没看清。有人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小孩,他也就表现得像个最听话的小孩,让他喝水就喝水,让他抬手就抬手。
汗水浸透的黏糊糊的衣服如同一层外壳被剥下,冰凉的手掌贴在肩膀上,凉意与刺痛并存,让路平安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伤口,他不安分地挣了两下,搭在肩膀的手一路游走到后背,一边轻轻拍着一边贴着他的耳朵催眠——
“睡吧。”
他就这样没有骨气地昏睡过去。
这一觉仿佛把他前十九年缺失的睡眠都补齐了,路平安再醒来的时候眼睛终于可以看清,房间却阴沉得和之前没有分别。他动了动身体,太长时间的睡眠压得他脊椎都疼,连着内脏传来一阵空虚地钝痛。
“醒了?”混沌中对他发号施令的人开口,路平安这才发现邢天就躺在他身边,他在黑暗里守着他,好像一头狮子守着自己的猎物。
他被自己脑子里奇怪的比喻逗乐了,“精神不错,”邢天靠过来贴着他的额头,“烧也基本退了。”
“我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路平安小声解释,生怕邢天念叨他。邢天在病人面前还算维持着人道主义,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撑着床垫起身,“晚上想吃什么?”
“鸡汤面。”路平安随口一说,说完才想起这就是邢天之前生病要吃,自己折腾了半天还是没弄成的东西。邢天估计也和他想到了一块,伸手去捏他的鼻子:“你还挺斤斤计较啊。”xǐυmь.℃òm
路平安笑着往床边躲,“逗你玩的,我喝粥就行。”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邢天近在咫尺的手突然停住。路平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见自己出汗时换上的宽大T恤往下垂了一角,露出肩膀上一片刺眼的伤口。
昏睡前手指冰凉的触感重回脑海,路平安咽了口唾沫,拼命组织着语言想解释,想得正专心,忽的听见一声轻巧的猫叫。
床上的两人同时向声音来源望去,已经长成“大斑点”的小斑点站在门边,威严地注视着它的两个“臣民”。
“它...”路平安的舌头有些打结,小斑点视察完毕,小跑着跳到床上,先是凑到路平安面前,闻见他身上的汗味立刻转了个身,摇着尾巴对着邢天撒娇。
邢天顺了顺它后背光亮的毛:“何昭彰之前来过,说应该把小斑点还给我们。”
路平安的大脑一下子“嗡嗡”直响,这位正义到不行的警官一定会在还猫的同时把王小海的死和他的怀疑通通告诉邢天,这下可好,他连解释都用不上了。
邢天看着路平安逐渐涨红的脸,既心疼又无奈,干脆凑过去狠狠亲了他一下,“你还是病号,别想那么多。喝完粥我们好好聊。”
邢天虽然在医院躺了一年,做饭的手艺倒没有退步,煮好的小米粥加上点刚买的青菜碎,再加一勺蚝油调味,还没端进房间路平安的肚子就开始叫了。
他也很给面子,没一会儿功夫就吃到见底,身上出了汗,眼睛也像被水汽冲刷过一样亮晶晶。邢天接过空碗,顺手抹了一把他鼻尖上的汗珠。
等他洗完碗再回来,路平安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俨然一副接受谈话的样子,邢天也不和他绕弯子,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王小海去世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路平安刚鼓足的勇气瞬间又泄了大半,在北京,面对方仲,方伊伊,何昭彰,甚至任何一个陌生人,他都可以说谎,伪装,不动声色地利用,可唯独在邢天面前,他永远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是一个手足无措的男孩。
“我想慢慢告诉你,不想让你一出院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路平安的声音又轻又含糊,邢天只听清了几个字,却没有追问,继续说:“何昭彰托我向你道歉,说他不该怀疑你和王小海的死有关。”
路平安战战兢兢地去望他的眼睛,何昭彰找不到证据,因为每七天自动覆盖一次的监控,方仲的证明都是他精心准备好的。可邢天已经看见了他的伤口,还有他根本无法掩饰的心虚。
他在心里憋了一口气,等待着迟早都会面临的“审判”。
“我替你骂了他一顿。”
邢天平静的语气落在耳朵里,仿佛惊雷一样炸开,路平安几乎要晃着他手让他再重复一遍。他想过很多次坦白的画面,每一次邢天的表情都是愤怒或失望,让他即便在想象中也忍不住发抖。但他没有想到,最令自己惊讶的反而是邢天这副最平常的样子。
“为什么?你...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吗?”邢天轻快地挑了下眉,“就算我知道好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路平安简直要被男朋友不讲道理的护短弄懵了,就连方仲,一个只和他见过两次的人都害怕他会走上弯路,他不敢相信邢天能这样毫无芥蒂。
“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不怕我以后变得像王小海,黎远舟一样?”
邢天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合时宜地弯起嘴角,“你觉得你能和他们比?”
“谁知道...我还年轻,万一继续发展下去...”等等!他在说些什么?!
这下邢天也无语了,觉得自己和路平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无条件地包容,另一个...不讲道理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伸长手臂把路平安拽进怀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安分一点。“路平安,你永远也不会变成他们,因为他们只会怪自己不够坏,不够狠,根本不会担心你现在担心的问题!”
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深深叹了口气,“你这样...要把我宠坏了。”
“我乐意。”他挺霸道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能用黑白分明,正义邪恶那一套来定义你做的事,只有我和你一样,是生活在连何昭彰都不能给出正义的灰色里,所以我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评判你。世界可以偷偷摸摸地不公平,我偏要明目张胆地站在你身边。”
路平安的眼圈红得像彩笔上了色,邢天以为他要哭,已经准备好去拿面纸,他吸吸鼻子,倒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不错,比以前坚强了。”邢天的手在他后脑勺摸啊摸,突然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不过路同学,我的确有件事挺在意的。”说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叹气,“我们不是说好了什么都不要瞒着对方?虽然这一点...我俩之前都没做到。但我觉得,往后的日子应该是风平浪静的,这样美好的时光,我们就不要给彼此制造惊吓了,行吗?”
他的小拇指在眼前晃着,路平安毫不犹豫地勾上去。床头灯将邢天的轮廓照得朦胧胧,路平安想再看清楚一些,就用脚轻轻踢他,“你把大灯打开吧。”
邢天永远能在这种时候猜中他的心思,明亮的灯光下他再次坐回他身边,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这儿就好。看它们在说路平安,我爱你。”
九月刚开始,路平安和邢天的生活就迎来了两个称得上“好”的转折——
在监狱苟延残喘许久的吴辉终于因为走私毒品判了死刑,邢天的口供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行刑前一天,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监狱“探望”吴辉。
吴辉在里面看起来“保养”得不错,连皱纹都没多长几根,只是脸色灰蒙蒙的,好像刻意加了层滤镜,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他的眼睛从邢天身上扫到路平安身上,最后又绕回邢天身上:“没想到最后我是栽在你手里。”
邢天摇头,“你是栽在正义手里。”
“正义?”吴辉发出诡异的笑声:“你敢说你们现在站在这里是代表正义?路平安,我可听说你父亲死得很不寻常啊,你就不想对邢天解释点什么吗?”
邢天刚想接话,路平安抬手挡了他一下,隔着铁窗与吴辉对峙,“没什么不寻常,听警察说是摔死的。”
吴辉狠狠盯着他,却连一丝额外的情绪也没从他脸上读出,过了很久,他的肩膀突然颓下去,认输一般嘶哑地问:“你们今天来,是为了享受正义的果实?”
“我昨天去看了我舅舅。”邢天垂着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吴辉的注意力立刻被勾过去,听见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还去看了齐明。”
“最近天气很好,他们待得地方都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不得不说,你给我舅舅挑了个好位置。”
“但你和黎远舟永远也到不了那儿。”
他黑得发亮的眼睛抬起来,投射出的光芒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勒住吴辉的脖子,“你知不知道死刑犯的尸体会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不会有人给你收尸,你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
我和平安准备离开这里,齐明给我们留了一笔钱,让我们去过他盼望却没有机会过的人生。也许我会再开一间酒吧,和春风里一样,但会比它更干净,也更光明。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的。”
吴辉的呼吸从听见“黎远舟”三个字时就开始变得急促,等到邢天讲完,他的脸色已经由灰败转为颓唐的红,一副随时会晕倒的样子。被带走的时候他奋力扭过头,喉咙里古怪的声音好像一只走到穷途末路的野兽。
邢天的手在底下紧紧握住路平安,每一根手指都被他攥到发疼。路平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耐心地等着,终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摩挲着路平安的手,好似蝴蝶轻柔的翅膀。
“回家吧。”
他终于释怀。
九月的第二个周末,他们一起离开南城。
邢天遵守了他在吴辉面前说的话,打算和路平安一起去北京,用齐明留下的钱开一间属于他们仨的小店。但在这之前,路平安决定先回一趟老家,他想把妈妈葬在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一年,离他们最初逃亡的时候正好过了十年。
路平安对于老家的记忆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他在网上搜索地名,又认真地标出路线。“可能什么亲戚也找不到了,但至少妈妈能回去看一看。”
邢天认真地点头,然后揉乱他的头发,凑过去和他接吻。
出发的那一天天气出奇得好,路平安向窗外望了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头顶的天空只余一片灿烂的阳光。
他们在出租房里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关门的瞬间,一切好似电影里的慢镜头,回忆一格一格从狭小的空间奔涌而来——
沙发,小床,灯光摇曳的厨房...邢天的背影占满他的视野,平生第一次,路平安想要为了一个人留下。
然后,就这样一路走到今天。
小斑点应景地叫了一声,好像也在和这个曾经的家道别。路平安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它温暖的头顶。
邢天新买的车子在楼下等着,还是他钟爱的酷到没边的黑色。路平安把背包和装小斑点的笼子安置在后座,抱着装有妈妈骨灰盒的布袋在邢天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伸手,邢天的手腕就绕过来,眼疾手快地替他系上安全带。
然后那只纤长的手从锁扣处移开,捏了捏路平安的手指。阳光从他侧面照来,照亮了邢天脸上好看的笑,渐渐铺满路平安的眼底。
邢天发动了车子。
一切熟悉的景色都在向后倒退。小吃街,便利店,学校,酒馆,布满砂砾的荒芜的山,波光粼粼的清澈的海...每经过一个地方,路平安好像都能看见两个少年结伴行走的熟悉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离开一个地方而不舍,却也没有因为前路未知而感到不安。
他再次转头看了一眼邢天,然后将脸贴在暖洋洋的玻璃窗上。一只蝴蝶趴在他眼前,一如十岁那年他看见的那只,几秒种后蝴蝶扇动着翅膀,轻盈地向远方飞去。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都能飞过寒冬,抵达下一个春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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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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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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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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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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