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把砖红色的长袖校服换成了短袖;期末考的成绩陆陆续续地公布;妈妈切开凉气逼人的冰镇西瓜,把最甜的一牙递给他的同时问了一句——
“都放暑假了,你怎么也不去找上次那个孩子玩玩?”
路平安这才意识到距离他上一次和邢天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四个月里他们甚至连楼梯上一次短暂的照面都没有过,虽然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楼板。
冰凉的西瓜汁沁入喉咙,带来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刺激感。路平安有些费力地吞下汁水与果肉,露出一个十七年人生中最为熟练的乖巧笑容:“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当然不可能去找他。
路平安眯着眼睛在阳光肆虐的街上走着,迎面而来的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这种狗屁天气的忍耐。路口蓝色的招牌露出一角,像一枚炫耀的旗帜,他加快脚步上前,门一拉开冷气就扑了一身。
琥珀西餐厅,他打暑期工的地方。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循规蹈矩,在学校的时候认真念书,放假的时候努力打工,也因此对周遭的一切人与事物都显得过于天真,甚至迟钝。
唯独在见到邢天的第一眼,他的直觉就开始灵敏地叫嚣。
那个站在树荫下抽烟的少年和他始终隔着一堵围墙,是与他平静生活无法相交的一种轨迹。
想着他,还不如想想烤箱里的披萨蛋挞更为实际。
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阵轻响,路平安本能地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却在看清客人的长相后生生将最后一个字拖出了一段颤音。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校门口被邢天单方面碾压的老大,身后还带着那三个不成器的小弟。
老大根本没注意到他,背着手在店里大摇大摆地穿行,路平安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来收保护费的,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空隙报警,店长拿着账单从隔间里走了出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整天脸上都挂着笑容的店长在看见四个人的时候迅速板起了脸,不耐烦地问:“赵日攀,你来干什么?”
赵日攀嬉皮笑脸地上前,抬手勾了一下店长的下巴,店长皱着眉躲了过去,却躲不过他粗声大气的嗓门:“表姐开店,我能不来捧个场吗?你这儿有什么招牌菜,每样来一份。要是好吃,我以后带朋友常来。”
话说完他就往旁边的长沙发上一躺,身上的肥肉随着动作像波浪一般起伏了好一阵。店长愤愤地跺了下脚,踩着高跟鞋铿锵有力地朝路平安走来。
路平安看出店长的心情欠佳,立刻主动询问:“给他们做点什么?”
店长环顾四周,又打开冰箱门瞧了瞧,最后指着冰箱最里面的一堆隔夜食材说:“就用这个做,做什么无所谓,量多一点,再把盘子装饰得花里胡哨一点就行。”
路平安边把材料拿出来边问:“这样能行吗?他们会不会吃出来?”
“就凭那几个一根直肠通大脑的家伙?你给他吃过期的他都吃不出来。”店长冷笑了两声尤觉得不解气,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要不是他妈妈是我妈唯一的妹妹,我保证拿着扫帚把他轰出去。一会儿就辛苦你了,上菜的时候机灵点儿,把他顺顺利利地打发走,晚上我给你发奖金。”
路平安乖顺地点点头,内心却在崩溃地哀嚎——“奖金我不要,求求你别让我给他上菜呀!”
好在赵日攀全程都把脸盲进行到底,看他的样子没有比看一杯白开水专注多少。路平安按照店长的吩咐,把每一道菜都装点得五彩斑斓,还特意念出一长串英文菜名。有好几次赵日攀都眨着他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疑惑的神情呼之欲出,却又顾忌着在小弟面前的形象,只好把问题和隔夜的坚硬披萨一起愤愤咽下。
装逼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路平安端着餐盘转身,嘴角小幅度地翘了起来。
一顿饭吵吵闹闹吃到九点终于收尾,赵日攀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装模作样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姐姐,多少钱啊?”
店长脸上的表情勉强可以称作微笑,说出口的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咬牙切齿:“不用了,你要觉得好吃下次再来。”
这哪里是“下次再来”,分明是“下次再来试试!”
赵日攀满意地收起钱包,打了个做作的响指,三个小弟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走在最末端的小弟长着一双细长眼睛,路过吧台时犀利地扫了路平安一眼。
只一眼,就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大哥!”他听见那小弟如获至宝般的尖锐嗓音,赵日攀转过由于过度饱胀而显得迟钝的目光,那目光笼在他脸上,过了许久终于亮起灼灼火光。
完蛋了,路平安闭上眼睛绝望地想。
“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店长把工资交给路平安的时候还在道歉,“赵日攀这个王八蛋!失心疯!一定要我开了你,也不说为什么。小路,我是真不想让你走,但要是不开了你,那王八蛋会让我的生意做不下去的......”
店长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眼眶都泛起了红色。路平安一向最怕看到女人流眼泪,忙磕磕巴巴地安慰她:“不要紧的店长,我...我还能找到其他工作的。”wWW.ΧìǔΜЬ.CǒΜ
店长吸了吸鼻子,又往他手里多塞了两张一百元。路平安攥紧了一手红彤彤的钞票,像在攥着自己的心脏,整颗心都跟着紧绷而疼痛。再找一份新工作不难,难的是逃离此刻正在外面等着他的天罗地网。
他深呼吸了几下,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店长,咱们这间店有后门吗?”
路平安推开一扇笨重又沾满油污的木板门,一股难闻的味道瞬间入侵了他的鼻腔。这里是餐厅倒泔水的地方,除了清洁工平常不会有人来。他正想像只老鼠一样轻手轻脚地蹿过这条路,一声油腔滑调的口哨却突然划破寂静。
怎么会有人把口哨吹得这样难听?路平安皱了皱眉,然而这份闲情只存留了一秒,下一秒恐惧便毫不留情地占据了他的心头。
赵日攀和他的小弟鬼魅般一前一后地冒了出来,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拉扯得分外狰狞。为首的细长眼睛“哼”了一声:“怂货,就知道你只敢从后门出来,也不枉我们在这儿等了半天。”
赵日攀上前,一脚稳准狠地踹在路平安身上,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双手撑在地面,划出数道细小伤口。那只脚仍不罢休,钉在他后背的一块骨头上反复碾压:“这么没出息,怎么有胆子和那种人混在一起呢?”
路平安用尽全身力气才呼出一口气,两瓣嘴唇止不住地哆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重重地压在墙上。“你还和我装,嗯?”赵日攀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像是两柄迫不及待要扎进他胸口的刀子。“在南中门口要不是你小子提醒了邢天,他能那么轻易把我撂倒?你真当赵爷爷我是吃素的啊!”
他光说还不解气,又狠狠捣了路平安两拳。路平安胃里的酸水止不住地上涌,涨红着脸干呕了几声,眼前冒出一片金星。恍惚间他仍然不服气地想——“邢天就是能轻而易举地把你撂倒。”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想起这个名字还是会莫名觉得笃定,也是被鬼迷了心窍。
“这是什么?”赵日攀甩了甩手臂,正准备再修理他一番,突然瞥见他上衣口袋里翻出的几张钞票。路平安不等他伸手,先一步把钱主动交了出去:“这是我刚拿到的工资,赵哥,都给你。那天在校门口我只是路过,求求你放我走吧。”
他尽可能地摆出一副可怜相,每一个字都讲得小心翼翼。活在这世上,没有人不想得到尊严,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和妈妈相依为命许多年,所求的不过是嵌进他姓名里的两个字眼。
赵日攀听了他的话,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玩的笑话,嘿嘿笑了两声:“小弟弟,你还没弄清形势吧。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钱我要,你,我也不会放过!”
他把钞票从路平安手里抽走,鲜艳的红色划过一条弧线,像是曾经绽开在眼前浓稠的血液。妈妈被扯着头发往更深的黑暗里拖去,却还不忘护着他声嘶力竭地喊——“打我就好,放过孩子!放过孩子!”
一字一句,将他从此钉死在噩梦之中,不得翻身。
赵日攀向后退了两步,小弟们立刻上前把路平安围在中间,每一张脸上都满溢着因为即将到来的暴力而格外兴奋的神情。路平安下意识地捏紧拳头。
原来他从没想过要放过他。
他们都不会放过他。
这样就好办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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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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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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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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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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