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三人对郡一级行政机构的理解,不会像长于宫室的皇子、死读圣贤书的儒生那般天真,以为腰挂二千石之印就能随意发号施令。
“郡尹和郡尹是不一样的。”
根据郡二千石的权力与对本郡的控制力,大致可以分为五层:
一、政令不出办公室。
二、政令不出郡府衙。
三、政令不出郡首府。
四、政令遍及全郡各县。
五、政令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有的郡尹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始终是豪强的傀儡,是受气的小媳妇,诸如列尉的张湛,他在第二层;李焉稍微强点,到达了第三层,可没想到还是被豪强牵着鼻子走。
这世上也有不少到达四层的二千石,在郡中说一不二,诸如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别看他如此狼狈,能力还是在的。
至于能到第五层者,第五伦只见两位。
其一是送扬雄归葬时,宴请过他们的蜀中导江连率公孙述。
还有一位,便是冀平(北海)连率田况,此人业务能力极强,颇受王莽赞赏,田况不仅能控制郡中实权,可发男丁三四万人抵御起义军,且他的名望和政令开始超出冀平,向整个青徐地区扩展。
“能做到那种程度,公孙述、田况皆是一时人杰啊。”
二人的区别是,公孙述闷声发大财,而田况十分高调,但凡有点政绩都兴冲冲往朝中报。
第五伦心生感慨,他呢?别说与公孙、田二人比肩,连张湛、李焉都远远不如,政令不出办公室,还在第一阶段,实在是太惨了。
若是换个地方,诸如关中、北地,第五伦在那边已有基础,起步绝不会这么艰难。可这魏成郡的任命来得突然,他人生地不熟,亏得还会讲当地方言,又带了耿纯、马援两个帮手,否则更得抓瞎。
随着常安的朝廷都朝不保夕,大员们只凭腰间的印绶,如何能让地方实力派心悦诚服呢?多得看豪强脸色行事。
耿纯提议联姻,虽是玩笑之言,但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很多郡尹都这么干。但第五伦想站着把权拿了,这世上充满矛盾,人与人,团体与团体,阶层与阶层,越是想将复杂的矛盾用妥协的法子简单化解决,遗留的祸患就越大。
既然决定不走捷径,那第五伦在魏成的权力场上,注定要打许多恶仗。
“地皇四年之前,我要从第一层进及第五层,将全郡军、政、财大权控制在手。”
第五伦给自己定了一个大目标,当然,前提王莽不要又脑子抽风乱发调令,容他慢慢发育干满一年半载。
既然目标已定,第五伦也罗列了自己要做的事,第一步是要控制郡府诸曹。任何事情都要由人去落实,他势单力薄,手下除了耿、马外,没有可用之才,再好的计划都得抓瞎。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
“搭班子!”
……
第五伦做任何人事任免,都瞒不过郡功曹西门平,而他无巨细,每天都会回禀在城外十二渠边庄园中的老父亲,西门延寿。琇書蛧
“新来的小郡守又做何事了?”西门延寿也做过郡官,年纪大后让儿子接手,自己则沉迷在漳水边上钓鱼,一次次甩钩,一次次起杆,总能有所得。
西门平纠正他的称呼:“父亲,是郡大尹。”
“叫惯了,改不了。”西门延寿快七十了,大半辈子生活在前汉,对新朝的种种新规矩他嗤之以鼻,连双名都懒得改。遥想汉朝宣、元时,什么延寿、彭祖、千秋都是极流行的名字。
西门延寿在钓鱼之余,也常跟儿子分享官场经验:“我这一生,一共跟十九个郡守打过交道。”
“他们当中,六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酷吏,十二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儒生。”
“还有一个呢?”
西门延寿再度落杆:“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敬重的循吏。”
酷吏是豪强最畏惧的人,他们武健酷烈、残暴严苛,政令更改频繁,对郡中豪侠动辄打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嫉恶如仇,而是为了迅速出政绩,得到“治剧”之名,甚至不惜掀起冤狱,诛杀甚众。好像把豪强统统干掉,这腐朽的世道就当真能好一样。
不过这样的酷吏,随着元成之世到来,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单枪匹马赴任,也不再像前辈们那般,能斗得过豪强了。
与日俱增的是酷吏的反面,儒生。他们多是依靠五经上位,在此之前连县令、曹掾都没当过,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平日袖手大谈圣人之道,带着雄心壮志想在地方推行孔子中都之政,到郡后却两眼抓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如何着手,慢慢地理想消磨,就变成尸位素餐、垂拱而治的官儿了。
西门氏就喜欢这样的二千石,他们把持地方曹掾吏政,很快就能将其驯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爱财的送去钱货、爱名的恭维吹捧、好色的与之联姻,贪权的则用繁杂案牍压垮他们。
前任大尹李焉就属于儒士,西门氏与他合作愉快,可不曾想李焉萌生了复汉的念头,西门氏本想坐观成败,毕竟这世道沉沦至此,王师和流寇不管来的是谁,都会毁掉豪强的一切,必要时刻,得由魏郡人保卫魏地。
可观察了一段时日后,发现李焉沉迷定制,难成大事,西门氏立刻抛弃了他,主动举报。
如今西门延寿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位二千石,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第五伦的履历,他让儿子寻来,虽然算不上详细,但少年有孝义之名、奋击匈奴、皇帝新宠等事迹都不少。
最让功曹西门平赞叹的是:“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毛躁,但第五伦却知道退让,刚到郡就祭拜西门大夫祠,知道揖让之道,颇为不易啊。”
在他看来,这次的郡尹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二千石为傀儡,西门氏与郡中豪强操控军政财的局面应该能维持下去。
可西门延寿觉得,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人会伪装,且看他坐稳后的施政,尤其是官吏曹掾任免,方能知此人虚实。”
有一件事让西门延寿很在意,那就是第五伦将牵涉进李焉谋反的曹掾,大多一并裁撤斩捕,许多人头挂在城上。如今郡府诸曹起码空出了三分之一,虽说诸曹实际事务亦是豪强子弟充当的佐吏在维持,但西门延寿看出的第五伦的打算了。
“官职任免之权,这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枭子啊!”
确实,第五伦本着“动不得阎王,先拿小鬼开刀”的念头,将李焉铁杆一扫而空,却留了文学掾,文学掾是由李焉征辟的本地士人,没有豪强背景,在都试时直到马援进入郡府才投降。
第五伦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却留了文学掾一命,此人只能依附于第五伦,作为他了解本郡诸曹的钥匙。
西门延寿让儿子盯紧人事任命,他们当然不会贸然干涉,这很愚蠢,西门氏只想透过这了解第五伦的行事风格。
要是第五伦火急火燎,将空出的诸曹交给他带来的族丁、猪突豨勇,那西门氏大可松一口气了。
此举会得罪觊觎职位的郡中豪强,而文化程度不高的族丁、猪突豨勇当当亲卫还行,贸然去干陌生的业务,只会拉胯抓瞎。
而大量从外地招来故旧充当也不行,因为他们不通本地语言,也很容易被架空,还会被当地人敌视。
过去就有酷吏二千石干过类似的事,结果招致了全郡豪右抵制,手下人没一个能料理顺案牍的,亦是“政令不出办公室”,连斗食吏都斗不过,租赋收不上来,上计一塌糊涂,很快就被朝廷免官。
然而,第五伦只将马援任命为尉曹掾,主掌卒徒转运事,郡兵他暂时插不了手,但郡中的刑徒、罪犯也有好几百,先让马援暂时担任此职,将这群人控制住再说,武库里兵器一发,也是一支武装,而且还是容易笼络的无恒产者。
耿纯则被第五伦任命为“五官掾”,这是一个独特的职位,在诸曹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无固定职务,若功曹史缺,或其他各曹员缺,则署理或代行其事。
这就意味着,其他空缺诸曹的业务,若有需要,耿纯可以随时插手。
搞定这两个任命后,第五伦却停了手,那七八个比四百石、三百石的郡中诸曹掾位置就这样空着,一副待价而沽的架势。
接下来第五伦着手的地方,更让西门延寿诧异。
“他向全郡公开征辟门下诸吏?”
“然也,第五君在城门、官寺墙上及各置驿张贴布告,说要本郡士人不计出身,无论是豪右子弟还是寒门士子,都可效仿古时毛遂自荐,到郡府应募,通过者皆可除为门下官吏。”
西门延寿听完儿子汇报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招高明!”
所谓门下诸吏,是武帝后地方上新近出现的职位,汉朝皇帝为了对抗九卿大臣,特地设了“内朝”,依靠一群秩轻权重的尚书、诸吏来与外朝分庭抗礼。
而地方二千石苦于豪强掣肘,也效仿朝中制度,搞出了“门下掾”来,专门收纳宾客士人,给他们加上斗食吏的官职。
什么门下祭酒、门下书佐、门下孝子、门下循行、门下议生等……一共十六种。
因为是门下皆是私人属吏,没有俸禄,只相当于郡守食客,大可任人唯亲,也不会惹来豪右愤恨。
但切莫小看这群门下吏,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全体上阵,直接取代诸曹操持郡务!
西门延寿只感慨,这第五伦不愧是在地方基层待过的。一面是诸曹待价而沽,请客吃饭的宴席已经摆好,就等心动的豪强上门。一面是门下吏唯才是,举吸纳一波本郡急于出头的底层士人,这就是第五伦从无到有,搭建班子的办法。
不过第五伦这边,还有其他打算。
“诸曹和门下吏,也不能全要当地豪右子弟,本地人与外地人相互制衡才行。”
第五伦遂写了几封信,派遣宾客前往关中、南阳两地,他要将一些自己做官、出使时相中的人才辟除来帮忙。当然,愿不愿来另说,毕竟都这时候了,聪明人恐怕不会轻易上大新这条船。
比如棘阳尉岑彭,第五伦先时还琢磨着辟除他做“兵曹掾”,眼下这职务被其他豪右占据,而且上次岑彭护卫皇子有功,已经被升官成了“棘阳宰”。
堂堂六百石县令,辟除他来低头做曹掾,恐怕会被视为侮辱,所以第五伦只先写信问候试探一二,问南阳局势,没提辟除。
另一个是宛城西乡啬夫任光,第五伦欣赏此人的人情练达,他若被提拔为郡曹,乃是高升,只不知道任光愿不愿意背井离乡来河北,第五伦只能试试。
“吾欲辟除任伯卿为主薄。”
还有一人,第五伦在屋内找了找,发现自己将某人送的九穗之玉落在老家了。
“蔡阳人刘文叔。”第五伦想了想。
“吾欲辟君为主记室掾,还望能至河北一晤,共猎于漳水之畔!”
……
(白银萌加更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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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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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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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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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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