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国系囚减死罪一等,刑徒赦为庶人,犯法匿于江湖者,在诏书前亦释除。唯谋反、不道、大逆之首恶,不用此书,其余从逆者俱赦之。”
皇帝王莽这份诏书一传到茂陵,已经在家里从春天憋到夏天的马援欢喜不已。
“看吧,我就说必有大赦!果然没错。”
是没错,但这也迟到太久了吧。
马援当初释放万脩一起逃走,跟第五伦笃定说肯定会有大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马援知道,从前汉到今朝,赦令这玩意,实在是太常见了。
汉朝前几代时,大赦还是一件严肃的事,一般放在新帝践祚、立后、改元、立皇太子、郊祀时例行颁布。
不过自从元帝以降,随着国力衰弱,灾异频繁,按照春秋里“灾异谴告”的理论,老实巴交的汉元帝往往会下诏罪己,检讨过失顺便来一波大赦挽回民心。
结果元帝在位十五年,十三赦。成帝在位二十六年,十四赦。
到马援渐渐长大的哀帝、平帝时,更是几乎年年颁布赦令:哀帝六年五赦,平帝在位时王莽当权,为了收买人心体现仁政,完成了五年五赦的成就,而从居摄三载到正式代汉,甚至到了半年一赦的频率。
不过自从王莽正式继位后,大赦却变得罕见起来,遇上灾害也不搞罪己诏了——诸如泾水雍塞改道,他就不承认那是灾异,反倒是祥瑞呢。而这一次大赦找的理由居然是:为修筑九庙讨个彩头。
原本马援对大赦并不太在乎,在边塞与万脩没羞没躁的落草,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不比回关中谨小慎微的活着痛快。但他的女儿对婚事唯一的要求,就是出嫁时,老父亲能光明正大在场,这让人闻之落泪的恳请,让马援愧疚不已。
盼星星盼月亮,大赦终于来了,这次宽赦范围很广,比如那个“上书为妖言”,建议王莽归位于汉被说成是疯子的郅恽都被释放。
万脩的“谋杀人”亦得以免罪,只是他现在以“任侠”之名在新秦中做了校尉,恐怕暂时没法用真名了。
这都能赦,就更别说马援那轻飘飘的“纵囚”之罪了。
马援当天就立刻出了门,大摇大摆地在茂陵大街上逛了一圈,和认识的所有人高调打了招呼,告诉县里人,他马老四又回来了!
旋即便让人去通知第五伦:“告诉伯鱼,我家的嫁妆已经准备好了。”
“他家何时来纳征?”
……
第五伦同样盼这一天很久了。
这场大赦,不但让第五伦昔日克进牢狱的几个上司得以获释,诸如因贪浊被捕的长陵县宰鲜于褒、失守边塞的梁丘赐。
京师无数因私铸钱而犯法的刑徒得以解下脖颈上的锁琅,脱掉身上的赭衣,高呼天子圣明。
而这也意味着,两年前,作为公府冼马被王宗牵连,因“为官失职”罪名而远徙西海郡的从兄第八矫,终于得到自由。
第五伦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找来很受他信任的亲卫郑统,让他带着数十名第五、第八氏的族丁前往遥远的西海郡。
“一定要将吾兄季正接回来!”
这是第五伦当初答应过第八矫的,本来都打算派人硬劫了,不曾想遇上了大赦。但西海郡不太平,羌人阻塞道路,起凶恶可不是普通盗寇能比的。上一次第八矫传回消息已是半年前,第八氏派去的信使也不知所踪,第五伦只希望他还安好。
而另一方面,婚事也在抓紧筹办中,王莽暂时没改变第五伦的职务,依然是闲散大夫,但这位置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既然现在不太好动不动辞官了,第五伦只能争分夺秒,抢在皇帝再度拍脑袋前搞定人生大事。
首先要拿下的,是婚礼纳征这一流程,相当于后世男方给女方礼金。
这年头,按照周时传下来的士婚礼制,彩礼讲究“三大件”:布、玉、马。
王侯玄纁束帛,加璧,乘马。第五伦这克奴伯,虽然是不入流的,但也算诸侯啊,彩礼要用黑色和浅红色的布,加上一枚上好的璧玉和马五匹。
要多少布呢?五两,可不是重量单位,而是长度,“两五寻,寻八尺”,则一两四十尺,五两便是二百尺,也即二十丈,第五伦家花费重金弄来上好的蜀锦丝绸。
有了三大件后还没完,随着汉时婚礼奢靡之风日盛,第五伦家还得准备礼钱,但因为王莽规定,从列侯以下不准私藏黄金,所以得换成钱币。
作为第五伦请来的宾,前任大司马严尤也与第五伦说起当年王莽嫁女儿给汉平帝时,皇室给出的礼金数量。
“孝平与黄皇室主婚事定下后,文母皇太后与太常商议彩礼之事,按照历代先君的惯例,聘皇后的彩礼应是黄金二万斤,合钱二万万。”
两个亿的礼金!第五伦咂舌,桓谭曾经和他谈及,汉宣以来,百姓赋敛,一岁四十余万万,少府所领园池收入,则是八十三万万。
当然,不贪财的王莽自是一再推辞,最后只接受了四千万,还把其中三千三百万给了十一户陪女儿出嫁的人家,自家只留七百万。
天下人都觉得王莽太委屈,于是屡屡上奏,汉家又加了二千三百万礼金,合成三千万,王莽再把其中的一千万分给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这还没完,按照三辞三让的套路,王莽的左膀右臂陈崇请人代笔,写了一篇又臭又长的奏疏表现王莽的谦逊美德。王政君决定,再增加聘礼三千七百万,以表礼仪隆重。
第五伦为此还好好算了笔账:“那场婚事,皇室一共拿出来一个亿,老王家实收彩礼五千七百万。”
这笔巨款,王莽转手全给了黄皇室主,连带许多宫室、地产都归属于她名下,王嬿真可谓全天下最富裕的寡妇。
第五伦当然比不了皇室动辄几个亿的礼金,本打算弄个万紫千红一点绿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第五霸不干。
“马氏乃士族,阀阅高,这也太少了!”
第五伦笑道:“大父,我知道马文渊性情,他不会在乎这些虚礼缛节,符合古礼,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委禽奠雁,配以鹿皮,适量即可。”
“就算他家不在乎,但老夫在乎,邻里在乎!”第五霸不让步:“这聘礼可不止是两家私事,也得让外人看到,多了荣耀,少了丢脸。若我家聘礼不够数,那便会遭到茂陵、长陵两地豪右笑话,甚至有损你名声。”
于是,第五霸联合宗族内部各家,直接给第五伦来了场“政变”!
老爷子表示在婚姻大事上,第五伦虽是宗主,亦是小辈,他懂个屁啊,做不得主!
便和一群老家伙替他拿了主意,最后决定,出一百万钱!
这便把第五伦好容易积蓄的钱粮掏空一半,这还是现在货币大贬值的情况下,可把阿伦心疼坏了,这都是日后起兵的倚仗啊,得,又得慢慢攒了。
除了三大件和钱,送彩礼纳征那天,还得加上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大雁外,还有羊、清白酒、三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香草、鱼、鹿、乌、阳燧……算下来居然有三十种之多,搞得第五伦昏头转向。
他还算好的,起码掏得出钱娶亲,如今这股风气渐渐下移,平民百姓娶嫁也开始讲究了。
跟第五伦回到关中的猪突豨勇多是单身汉,这几个月里看上了临渠乡的姑娘,也没少求亲。可他们一年前还是奴隶和穷丁,哪来钱结婚啊,不少人在彩礼一事上犯了难。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是急得他们抓耳挠腮,亏得第五伦一一资助。遇上狮子大开口的族人,还得搬出宗主的身份压一压。
这还只是彩礼,尚未算上同样费钱的婚宴。结婚常常会耗尽前半生积蓄,真是一飨之所费,破毕生之本业也。
体验到切肤之痛的第五伦这次是插不上话了,只能由着他们来,却也暗道:“彩礼太重、大操大办确实是恶习啊,若有朝一日我掌了权,一定要重拳出击,好好整治整治,勿使之流毒于后世两千载!”
不过这趟纳征,确实如第五霸期盼的一样,办得体体面面,显示了第五氏的富贵。
马家接了彩礼后,第五伦这边立刻开始卜算良辰吉日,定了最近的一天,得吉日后,乃使使者往辞,即告之于马援及其女。
“得期七月初七!”
……
第五氏和马家忙碌地筹备婚礼之际,皇帝大赦的消息,也沿着武关道向南传播。
这年头,天子诏令的宣布方式,若是在郡县亭舍,则在显眼之处的墙上抄写诏令,墙壁涂以白土,以储石界栏,直行隶体,亦或是写在木板上悬挂起来公布。
因为九成九的人不识字,还要有官吏向民众口头宣读,民虽老赢疲疾,常扶杖而往听之,毕竟皇帝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计划,可能毁掉无数人的一生。wWW.ΧìǔΜЬ.CǒΜ
于是乎,沿途的乡亭、市门、里门,作为诏令散布的点,都在告诉天下人大赦之事。朝廷统治力虽然越来越羸弱,但沿袭自秦汉的制度依然有顽强的惯性,维持这老大帝国的日常运转。
六月初,析县邓晔便得知了大赦的消息,他们这些普通盗贼自然在赦免之列。
但邓晔却不打算走出山林。
“我若是做一个普通庶民老实巴交过日子,能比现在作为群盗渠帅更舒服?”
朝廷是赦了罪,但已经积重难返的沉弊能改么?腐朽不堪的地方官吏能换么?若不能,盗贼们回归乡里没多久,不还是会被暴政苛行逼得再度上山么?
这世道的溃烂,百姓们的七亡七死,绝非一道赦令就能挽救。
还有,朝令夕改的习惯能变么?经历过这么多次货币改革作废,已经吃过无数次当上过许多次亏的百姓,凭什么再相信官府说的话呢?
民间对朝廷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邓晔自己不愿接受赦令主动出山,他的属下也大多选择留下来,继续跟邓晔打家劫舍。
“吾等宁信母牛能上树,也不信朝廷能行良政!”
……
六月中时,前队郡西部的武当县,汉水中游山林之畔,已经带着部属躲避追捕潜逃至此的贾复,亦看着手下从亭舍扛回来的赦免诏令木板。
众人多不识字,只听贾复念:“唯谋反、不道、大逆之首恶,不用此书。”
贾复是文化人,学过尚书,年少时甚至专门在亭舍里念诏令给乡亲们听,对这体例再熟悉不过。
这里的谋反、不道、大逆三罪,是一个范围很宽的概念,包括了巫蛊、诅上、叛乱等罪行,其中就包括危害天子的后继者的企图及行为。
羽山贼已经被定罪,认为他们勾结绿林渠帅们,妄图袭击第五伦的使团,谋害皇子,也列入谋反不道罪中。
当然,在官军的上奏中,贾复已经“死了”,羽山贼也被剿灭,所以换个名字的话,或许能和手下众人一起恢复正常生活。
但贾复却不愿:“那些杀害冠军县数百名无辜者的郡兵士卒,是否也在赦令之列呢?还是说,他们本就没被定罪?”
贾复已经决定和朝廷、官军不死不休,但他让群盗们自己做选择,是继续跟着他在山里讨生活,追求以后为无辜丧命的亲眷报仇呢?还是走出山林,做一个改邪归正的新朝良民。
结果除了少数几人实在是受不了山里的苦,决定放下武器走出去外,其余上千人都选择留下。
“大善。”
贾复笑道:“王莽还想赦免吾等,前事一笔勾销?做梦!”
“他这些年纵容官军犯下的累累罪行,本将军可没赦免,迟早有一天,我贾复,要去常安找他列数此罪!”
而到了地皇二年六月下旬,当王莽那份被荆州牧偷偷改了点内容,伪称首恶亦能赦免的诏令传入江夏郡绿林山时,它同绿林山外围云集的两万新军,像是两个选择,摆在马武等一众渠帅面前。
“是作鸟兽散,还是继续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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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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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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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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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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