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顺便被带过来的。
那年他五岁。
从叶伯母手中接过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时,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小心翼翼,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这么一个软软的东西掉在地上了。
浑身紧绷着,白皙的小脸都快皱成了一团。
他还记得那日长安天气有多么的炎热,热得他小脸通红,手上都出了汗。
他也记得那日叶伯母还笑着打趣他,“牧也,你可要抱好了哦,这可是你未来媳妇,掉了可就没有了哟。”
他那时尚且还没有明白,“媳妇”这个词是何意。
只知道那天很热,怀中的小东西虽然皱皱巴巴,却自己蹭了蹭下巴,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
他一愣。
叶伯母笑着凑了过来,说:“笑了诶,看来我们家皎皎也很满意这门婚事呢,这可是她第一次笑哦。牧也要不要给你未来媳妇取个小名呀?”
他看了看母后,又看了看怀中的小东西,点点头问:“阿娇,可以吗?”
“阿皎?”叶伯母似乎觉得有些草率。
他摇头解释,“阿娇。母后说以后有了媳妇就要赚钱修一座大大的金屋,把她藏起来。父皇说,这叫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阿娇?”叶伯母似乎想了想,然后笑开,拍板道,“行!那就叫阿娇了,以后小牧也可要记得修个金屋把我们家阿娇藏起来哦。”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母后说过了,媳妇就是要用来宠的。
映像中第二次见到叶皎皎,是他随着母亲从暴/乱中的邺国逃出来,得到叶伯父的帮助,暂时安置在长安郊外的竹屋里。
叶伯父来看望过他们,也将叶皎皎带过来过几次,那时她已经快要两岁了。
那时他才知道,她的母亲,那个和他母后一样有趣爱说笑的叶伯母,已经故去很久了。
心生怜悯,他那时便对这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孩子多加照拂。
直到母亲因病去世,他最后的亲人也离他而去。
一国之母离去,没有隆重的葬礼,没有万人祭奠,惟余一座孤坟,一方墓碑。
万里雪飘,寒风刺骨。他只身着孝服,固执跪在他母亲坟前,任谁都拉不走。
后来他只依稀记得叶伯父也来了,他和那些人一样劝他,他不为所动。余光却扫到叶伯父身旁那个小小一只,却裹着雪白大氅的小姑娘。
小姑娘圆圆润润,看向他的眉间,满是疑惑。
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后来,有人前来通报,叶伯父听完后只吩咐了人看着他,然后便抱着小姑娘离开了。
离开了好,都离开了了,所有人都走了……
他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强烈地觉得,冬天是那么冷,冷得他想说脏话。
只是就在他快要撑不住倒下去时,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肉球却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
明明路都走不稳,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的软糯动听。
她说:“哥哥,吃颗糖吧,吃了便不苦了。”
………
后来,他接受了叶伯父给他安排的身份,去做丞相府中一个不被人重视的庶子。
只是那些年,身边虽然有莫留莫行暗中保护,却还是少不得因为这个身份而被人欺负,被苏夫人打骂。
却因为要隐藏身份,而不得不在明面上生生忍了下来。
只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心生波澜,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这些欺负他的人中,竟然还有她。
不过几年未见,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为何变成了这般跋扈模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他人欺负他,他都可以忍。只是不知为何,一遇上她,他的情绪便好似不太受控制一般,所以就总是会做一些让他自己都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些年里一个人时,他常常在想,叶皎皎真是个小骗子。
说好了给他糖就不苦了,可是明明还是那么苦,那么苦。
小骗子。
只是后来,小骗子长大了,变成了大骗子。
明明说好了要给他做媳妇的,她却仗着不知道这婚约,在他出征时,嫁给了那个他一向不太喜欢的周国质子。
叶伯父对他说对不起。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他说,“当初就只是一句戏言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叶伯父不必介怀。”
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想冲到周国去一剑杀了宇文觉,然后灭了他的国。
也不是有多想娶她,主要就是想尝尝,强扭的瓜不甜也得甜。
后来就是宇文觉传信过来借兵,说叶皎皎被他那个大哥囚禁了。
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宇文觉耍的小手段,可他当时还是气得直接从军营里点了兵,连夜开拔,前往周国。
他就知道,那个质子护不住她。
这世上,只有他萧澈才能护住叶皎皎。
只是,他护住了,却也退缩了。
只能趁着醉意闯入她的营帐,声声控诉她的罪行,最后却还是破了防。
她不要他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
他就知道自己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父亲是这样,母亲是这样,就连这个他从小便想要护住的姑娘,也是这样……
后来迷雾中,他甚至不敢现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离开前,她回了头,她看见了他,她浅笑着嘴唇张合几下。
他竟然读懂了她的意思,她说让他等她。
那一瞬间,强烈的喜悦直上云霄,他差一点便抑制不住想要现身冲上前去。
只是他没有,这也是他一生中最为后悔的事情。
后来无数个没有她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如果当初他拉住了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时的自己在那紧闭的城门下站了好几日,直至城中安定,再度打开,他却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姑娘了。
骗子,那姑娘从小就是骗子。
他带着大军回了燕国,从此不再刻意去打探她的消息。
他一直以为,小骗子会过得很好,直到周国大军短短几日便灭了燕国,他在邺国被萧景制住,没来得及赶回去。
等他好不容易赶回来,却发现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时他才知道,小骗子没有骗他。她那时是真的想了断一切陪他回来的。只是后来却被宇文觉与苏嫣然陷害,说她与宇文时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早已失了贞洁,以此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甚至将她偷偷囚禁起来,折磨她,利用她。
知道这些的时候,他忍着滔天怒意,牙都要咬碎了。
却只能将这些怒气发泄与战场之上,在这乱世,他势如破竹。
只是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小骗子死了。
他其实不太相信,都说祸害遗千年,她那么大一个祸害,应该遗万年才是的。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呢?
那天他主动领兵去迎接了那一场举世闻名的战争,以八万兵力,成功击退敌方三十万大军,让对方节节败退。
只是,那一仗后,他明明身上无半点伤痕,却高烧不退,药石无医。
军医说,将军没有半点求生的欲望。
只有天知道,他那一仗,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的。
他命大,没有死成。
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周国的不幸。xǐυmь.℃òm
此后不过几年,他所带领的军队便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直到成为天下共主。
那日,他杀了宇文觉和苏嫣然,带着他们的头颅,去了他们曾经关押她,折磨她的地方。
他想让她亲眼看看,到底谁才是那个能护得了她的人。
他问她:“你后悔吗?”
他知道无人回答,却还是想问。
最后,他取出了那个曾经被她不小心摔坏的镯子,想告诉她,他来接她回家了。
她也许到死都不知道,这镯子是当初他母亲留下来,让他交给她的礼物。
母亲说,“这是给我儿媳妇的,以后一定要亲手戴在阿娇手腕上哦。”
他想,终究还是没机会了。从这镯子碎了的那一天,便没了。
那一刻他才真的体会到,原来这个世上真的再也没有叶皎皎了,没有他的小骗子了。
这是个没有阿娇的世界了。
后来,他为这个同统一的国家取名为燕,国号念娇。
念娇三年冬,帝崩,葬于皇陵。
同年,原燕国长安城郊外,竹屋旁多了两座土堆,一大一小相互依偎,唯有小的一方前有一块墓碑,明明朗朗四个字:吾妻阿娇。
…………
苏子卿有一个秘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的小姑娘最后只落得一座土堆,一方墓碑。
他惊恐不已,醒来后便亲自去确认了小姑娘的安危。还好她还在,还好这个世界还有她。
此后多年行军途中,遇上庙宇,他皆会下马去甲,虔诚跪拜。
他不求别的,只求神佛偏爱,惟愿所有苦难离她而去,即使他身处地狱。
“她怕冷,我总是想陪着她过完这一辈子的冬天的。”
“哥哥,吃颗糖吧,吃了便不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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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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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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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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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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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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