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入秋,又到了采山旺季,林区的采山人再次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忙碌。只是不同于以往将四轮车当作交通工具,如今家家户户都购置了摩托车,丈夫骑车,妻子搂着后腰坐在后座,风驰电掣般来往于镇子与采山点之间。
红革和春枝也是这些采山夫妻档之一,他俩的工作都是干一天歇两天,上班时做管护,休息时便采山,虽然辛苦,但采山回来将山货送到收购站,笑着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几张硬铮铮的票子,一切疲累也便烟消云散了。
这天又赶上红革和小蒋当班,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有一辆卡车来到了清水河大桥桥头,一个脖子上挂条金链子的胖子跳下驾驶室,径直走到管护站前,未说话先给红革和小蒋各敬了一棵烟。
胖子显然己不记得红革,红革却认出他是金刚,当初红革摆台球摊时他还来打过台主。
小蒋接过烟夹在耳朵上,问金刚:“你有事吗?”
金刚笑眯眯地说:“两位师傅,我是顺达商贸公司的金刚,我们公司和你们林场新签了个协议,今后凡是你们林场地面出产的山货都由我们统一收购,收购点就设在你们管护站这儿,请两位多多配合。”
“有这事儿?”红革有些不相信,“我得请示一下我们领导。”他拿起对讲机联系上管护中队的中队长,对讲机那头的中队长肯定地回答:“是有这事儿,你们管护站要积极配合顺达公司的工作,保证收购顺利进行。”
有了领导的指示,红革和小蒋便不再说什么,任由金刚指挥手下人将台秤和桌子抬下卡车,在管护站前支起摊子。
第一辆采山归来的摩托车来到桥头,骑车的是制材厂的韩勇两口子。小蒋要抬起挡车杆,被金刚止住:“先收山货,收完了再放行。”
韩勇夫妇得知顺达公司要在这里收购他们的山货,并未有何异议,卖给谁不是卖,在这儿卖还少跑一段路呢。等装满松塔的麻袋过完秤,金刚报了价钱,韩勇两口子当时就不干了——顺达公司的收购价竟比镇里收购站足足低了三分之一。韩勇嘟囔说:“哪有这个价儿,我们不卖了!”背起麻袋准备放回到摩托车上。
金刚手下的马仔将他拦住:“林场和我们公司签了协议,必须卖给我们!”
韩勇媳妇大声争辩:“啥协议不协议,大自然出产的东西,我们自己花力气采下来,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金刚重重一记耳光:“臭娘们,没王法了是不?跟你们说,我们公司和林场签了盖着大红公章的协议,老子在这儿收山货合理合法,你们今天老老实实把山货卖给我们啥都好说,要是不卖,哼哼……”他眼风一扫,几个马仔撸胳膊卷袖子围住了韩勇夫妇。
韩勇生性怯懦,见此情景早已双腿发软,悄悄扯扯老婆衣角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卖给他们算了。”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杀气腾腾,而自己丈夫又如此熊包,韩勇媳妇只得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红革在旁瞧着,脸色愈来愈阴沉,小蒋觉察到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人家和林场有协议,中队长也那样说了,咱们甭管闲事。”
韩勇夫妇离开后其他采山人的摩托车又先后来到,在金刚威逼之下,人们只好忍气吞声将辛辛苦苦采的山货低价卖给了顺达公司。自此以后顺达公司的收购点便在清水河大桥桥头常驻下来,除了对二道弯林场的职工网开一面,其余采山人到了桥头一律卸货卖给收购点,否则不予放行。
二
这天红革和春枝骑着摩托车早起去采山,过了清水河大桥来到一处岔路口,见十几辆摩托车停在路边,一群采山人正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红革和春枝不知出了什么事,将车熄了火下车凑了上去。只听人群里一个中年汉子朗声说道:“我就不信顺达公司定的王法就真成王法了,要我说咱们到上面告他们去!”
“拉倒吧,”周围马上有人反驳,“这事儿是顺达公司和二道弯林场一起整的,人家林场是官,咱们是民,民能告得下官?”
又有人说:“干脆咱们都往别处采山去,谁也不来二道弯,看这帮龟孙收谁的山货去!”
这个意见也被大家否决:“整个翠岭就属二道弯山货最厚,你舍得我们还舍不得呢。”
众人商议半天莫衷一是,最后一个老者恨恨地说:“恶有恶报,我就盼着顺达公司早早破产关门,省得坑害老百姓!”
“对,最好让那个顺子家里着场大火,把挣的昧心钱统统烧光!”其他采山人也都恶狠狠地诅咒。
红革在人群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顺达公司的做法实在是不得人心,自己应去找找顺子,就算强买强卖也把收购价往上提提,别把采山人压榨得太狠了。
三
顺达商贸公司位于城区镇主街,是一座经过改造的二层小楼,上层办公,下层用作库房。红革来到公司的时候,顺子正指挥工人将库房里的山货装上卡车,准备第二天发往地区。
顺子见红革到来十分热情,笑容满面地将他让上二楼的经理室,吩咐手下人拿出最好的茶叶沏上。
红革未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对顺子讲了来意。顺子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沉默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红革,咱们是兄弟,跟你我不说假话。你看我们公司低价收购山货好像挣得盆满钵满,可你知道根据我们和二道弯林场的协议,我们挣的钱他们要分去多少?一多半的大头!剩下一点钱还要人吃马喂,维持公司的运转,其实到最后我真落不下多少。红革,我知道你为人仗义,想替采山人争取利益,可我真不能答应你,收购价多涨一点儿,我可就赔本赚吆喝了。”
听了顺子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红革半信半疑:“真的不能把价再抬一抬?”琇書蛧
顺子一脸真诚地说:“兄弟,请你理解我的苦衷。”红革见他铁嘴钢牙毫无商量余地,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益,喝了几口茶便欲告辞。顺子说:“着啥急?对了,今晚海林约我去红玫瑰歌舞厅唱歌,你也一块去吧。”
“算了,”红革说:“我唱不会唱跳不会跳,去了只会出洋相,你们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红革回到家,将今天找顺子的事对春枝讲了。春枝冷笑道:“他那是蒙你!镇里的收购站价定得那么高都有赚头,他们顺达公司的收购价低了三分之一,稍微抬抬价就能亏了?还有,我可不信他们公司把利润大头都给了林场,给林场当官的上了不少贡我倒信几分!”
红革说:“现在二道弯林场主事儿的是海林,他不会那么干的。”
“你呀,”春枝点了一下丈夫脑门,“谁在你眼里都是好人!”
四
国庆节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就在这时红心突然带着女儿果果回到了翠岭。
孙连福和姚淑兰已与女儿几年未见,外孙女更是头一回登姥姥家的门,老两口欢喜得合不拢嘴。姚淑兰一边给红心娘俩收拾铺盖一边唠叨女儿嫁了人就忘了爹娘,孙连福则抱着果果不撒手,又是扮鬼脸又是讲故事,想尽办法逗外孙女高兴。
直到吃过晚饭孙连福才不经意地问了女儿一句:“大国咋没和你们娘俩一块回来?工程上的事儿忙还是咋的?”
红心淡淡地说:“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一句话吐出满室皆惊,姚淑兰最先炸了:“臭丫头,这么大的事儿咋事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因为啥呀?”
孙连福和红革也急着催问:“到底因为啥呀?”
红心和大国离婚的原因还是那个女会计。红革上次去河北逼大国写下了与女会计一刀两断的保证书,但区区一纸保证岂能管得住大国,红革走后他背着红心继续与女会计往来不断。期间红心也逮住过他两次,大国当时都赌咒发誓保证绝不再犯,但一转身又故态重萌。
直到红心发现大国偷偷给女会计在外面租了房,堂而皇之过起了日子,才算彻底死了心,毅然决然地与他办了离婚手续,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红心讲完与大国离婚的原委,说:“爸,妈,哥哥,嫂子,你们放心,我有一双手,能干活赚钱,不会白吃白喝你们的。今冬我和果果只能住在你们这儿,等开春找着了合适的房子,我们就搬出去。”
“闺女,你说哪儿去了?别说你妈现在还当着家,就是不当家了,你离了婚凄凄惶惶回到娘家门上,你哥嫂还能把你推出去?”姚淑兰边说边撩起围裙擦试眼泪。
春枝连忙表态:“红心,你踏实在这儿住下,咱家不比以前了,我和你哥养木耳一年能挣不少,我也上班当了管护,属于拿工资的人了,别说只养你们娘俩,就是再多三口五口也养得起。”
但红心并不是安心被别人养的人,她将女儿托付给母亲照管,自己四处打听哪儿有合适的活儿可干。一天她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东西,意外发现超市女老板是自己的职高同学邱玲。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亲亲热热聊了半天,红心听邱玲说整个超市只自己一个人打理,经常忙得焦头烂额,她有心的人,试探问道:“我现在呆着没事儿,到你这里打个下手怎么样?”邱玲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上学那会儿就说得来,在一起搭档干事一定珠联璧合财运亨通!”
第二天红心就正式上了岗,她工作积极主动,诸如打扫卫生、整理货架等活计不待邱玲吩咐就已干得妥妥帖帖,让邱玲着实轻省了不少。邱玲得意自己找了个好伙计,投桃报李,对红心也十分关心爱护,甚至操心起她的再婚问题。
冬至这天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从早晨一直飘到下午,天气不好,没有什么人来超市购物,邱玲便和红心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邱玲有意将话题引到红心身上:“红心,你岁数还小,总不成后半辈子就一个人过了,我帮你介绍个人怎么样?”不等红心说话,从自己钱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给她:“看这个,比你只大两岁,纪委干部,离婚没有孩子,人长得倍帅,对你再合适不过了。”
照片上的男人高大挺拔面容俊朗,整个人确实帅气十足,红心瞥了一眼把照片推还给邱玲:“条件是挺好的,可我人刚离婚,真没心思马上再找。”
“成不成先跟人家见一面儿。”邱玲劝说,看来是真心想促成这桩姻缘。
红心坚定地摇摇头:“邱玲,谢谢你的好意,我确实不想见。”
邱玲无奈,只好将照片放回钱夹,叹口气说:“错过了他,再找这么好的可就难了。”
五
连着几天都下雪,这天邱玲说反正顾客不多,自己回家去洗洗衣服,让红心一个人在超市盯会儿。
红心正独自在店内枯坐,突然房门一响,一个男人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
红心起身招呼:“你好,请问要点什么东西?”
“我不买东西。”男人掸掉衣服上的落雪,笑眯眯地回答。
“不买东西,那你……”
“我来找你。”
“找我?”红心登时愣住。
男人说:“我叫胡旭东,邱玲应该把我的情况给你介绍过。”
红心这才认出眼前的胡旭东就是邱玲给她看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胡旭东倒显得落落大方毫不拘束,他从墙角搬了张凳子在红心对面坐下,说:“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其实咱俩以前还是筷子厂的同事呢,那会儿你是闻名全厂的厂花,我是你最忠实的仰慕者。”
红心记起来了,当时她在筷子厂上班时,厂里一些小伙子为跟她接近有事没事就往她所在的车间跑,其中好像就有这个胡旭东。但那时她整颗心都在大国身上,这些仰慕者于她如风过荷塘,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
但曾经的同事关系让红心对胡旭东平添了几分亲切,她问旭东:“你原先在筷子厂,怎么后来又去了纪委?”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再平常不过的丑小鸭,不可能得到你这只白天鹅的青睐,所以利用休息时间拼命充电提高自己。也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吧,努力两年我终于拿到了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从筷子厂调到了机关单位。就在我觉得有资格追求你的时候,却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唉,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痛苦。”讲到这里旭东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我是指望不上了,父母又紧着催婚,就经人介绍马马虎虎找了一个,可两个人性格实在是合不来,吵吵闹闹好几年,最后还是离了。”
旭东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讲道:“就在半个月前我突然听说你离了婚,从外地回到了翠岭,我的心一下子活了,觉得老天爷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说什么也要把握住。我拐弯抹角搭上邱玲的关系,托她当个月老,给咱俩牵线搭桥,可没想到的是,你连和我见一面都不愿意。说实话,我挺受打击的,思来想去,决定来找你当面问问,到底不满意我哪一点,如果有改进的可能,我一定努力改进,直到你满意为止。”
红心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竟对自己如此一往情深,一时间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动,说:“你……其实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可你真了解我的情况吗?我没有正式工作,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儿,寄住在父母哥嫂家里……”
“这些我都不嫌!”旭东说,“你放心,如果咱们真能走到一起,我一定把你的女儿当成我的女儿,你没有正式工作也不要紧,我的工资能养活你和孩子!”
红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谢谢你,可我刚离婚不久,真没准备好马上走进下一段婚姻……”
“我能等!”旭东说,“等多长时间都可以。”
六
临近春节,翠岭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起年货。实行天保工程后工资再不拖欠,林区人的腰包比往年鼓了不少,商家对此自然敏锐异常,镇里大店小铺,乃至路边摆摊的都较前几年春节多进了不少货物,走在街上但见商家的大红广告贴得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购物的人们喜盈盈地走东家串西家,一派欢乐祥和之象。
有天保资金做后盾,林业局领导也决心将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一扫持续数年的颓败之气,于是给各大单位的工会下发通知,要求他们今年春节都要组织秧歌队,初一十五扭上一扭,让翠岭的老少爷们好好乐乐。
二道弯林场接到通知不敢怠慢,立即着手筹备秧歌队。第一步当然是招人,林场定出标准,职工一旦被招入秧歌队,训练一天补助十块,表演一天补助十五块。面对如此优厚的价码谁不踊跃,一时间报名者挤满了工会办公室,但工会主席马上又宣布,扭秧歌必须要踩高跷,而踩高跷是需要胆量和技术的,让众人先回去练练,一个礼拜后在场部大楼前公开选拔。
七
腊八这天翠岭又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早起,但见每户人家的房子上都顶着一方暄腾腾的白馒头,院子里街道上也都盖上了一层厚实实的白棉被,满眼银装素裹,处处玉树琼枝,宛若一个童话世界。
雪后正可让孩子们尽情撒欢嬉戏,歇班在家的红革吃过早饭就带着林兴和果果来到大门口玩耍。林兴疯了一样在绵软的雪地上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滚,穿得厚厚实实的果果则被舅舅领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
“孙哥!”巷口突然有人叫喊,红革循声看去,原来来的是管护站的搭档小蒋。
红革招呼小蒋到屋里坐,小蒋晃晃手里拿的高跷说:“不了,咱俩还是抓紧时间把这东西练练吧,再有几天就要选拔了,我现在站还站不起来呢。”
红革将两个孩子送回屋里,出来时见小蒋坐在柈子垛上正费力地把高跷往腿上捆绑。翠岭的高跷由木质结实的核桃楸木制成,足有半人长短,底部钉有尖尖的铁制马掌,可轻松“咬”住坚冰硬雪,使人不致滑倒。红革帮小蒋把高跷绑好,扶他慢慢站起来,试探着挪动脚步向前行走。小蒋练了一阵,解下高跷让给红革。踩高跷看似简单,其实十分消耗体力,一个上午练下来两人汗水都湿透了棉袄。小蒋看手表上时间已近十二点,说:“算了,这玩意也不是一天能练成的,明天再说吧。”
红革送小蒋离开,正要走回院子,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向这边张望。红革心下起疑,走过去大声喝问:“你找谁?”
那人吓得浑身一抖,从电线杆后面闪出来,怯生生地答道:“哥,是我。”
红革看得清楚,面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前妹夫大国,他脸上青筋暴起,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大国的衣领子,一记勾拳就将他撂倒在雪地里。
大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哥,我错了,你想咋打就咋打吧。”
红革毫不客气,挥拳将他再次放倒,跟着又在腰眼处补了几脚,一边踢打一边骂:“你写的保证都是放屁吗?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打完红革怒气稍平,问蜷缩在雪地里的大国:“你和红心都离婚了,还来这儿干啥?”
“我……想求红心原谅我,和我……复婚。”
“复婚?”红革怒道,“你当你们是小孩过家家吗?说离就离,说合就合。”
大国哭丧着脸说:“上个月穆芳芳——就是那个女会计,和她爸妈说了我俩的事儿,她爸妈嫌我是二婚,岁数又比她闺女大不少,死活也不同意,芳芳没办法,只好和我分了手。快过年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又想闺女又想红心,就回翠岭来了。”
“被人甩了才想起以前的媳妇来了?”红革冷笑道,“趁早滚蛋,别说红心,我这关你就过不去!”
大国说:“哥,我以前不是人,辜负了红心,这次红心要是能原谅我,我一定好好和她过日子,再不干那些混帐事儿了。”
“上回在保证书上你不也这么写的,可你照做了吗?滚,我再不想看见你!”红革走进院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吃午饭的时候红革讲了大国来的事,姚淑兰听了叹息一声,说:“如果大国真改好了,复婚其实也……”
“不行!”孙连福打断她的话,“复婚以后那小子要是本性不改,咱闺女不就要遭二茬罪了?”
姚淑兰说:“我总琢磨红心和大国毕竟是打小的夫妻……”
“打小的夫妻过不到头的有的是!”孙连福恨恨地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说大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光凭一张嘴哄人,实际上一点儿也不靠谱,可你们哪一个听我的,唉!”
红革看看低头吃饭的妹妹,对父母说:“爸,妈,你们说啥都没用,大主意还得红心自己拿。”
红心放下筷子,慢慢说:“我对大国已经彻底死了心,凭他再说啥我也不会相信了,以后他要是再来,你们谁也别搭理他!”说完抱起果果下了饭桌。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国又到红革家门前转悠了几次,一家人与他照面皆不理不睬。一天红心早起去上班,一推院门正看到缩着脖子候在门口的大国。大国一见红心,“扑通”就跪了下去。
红心看他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心里有些酥软。他们的爱情从菁菁校园里开始,结婚时正值翠岭经济最困难的时期,迫于生计去外地打工,那时他们一个馒头分着啃,一碗稀粥分着喝,生活虽然艰苦,却因为有爱情的滋润每天都过得愉快充实。可是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儿大国怎么就变了呢?他是原来好,后来变了,还是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本质就是如此呢?想到这里红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刚发现大国有外遇时她真的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那里,千真万确不容置疑。她哭过,劝过,试图挽救他们的小家庭,可丈夫回报给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瞒哄和欺骗。够了,离开面前这个无耻肮脏的男人她完全可以生活下去,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寻觅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红心再也不看大国一眼,大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八
腊月十七这天上午,大国的爸妈上了门。大国纵有千般不是,也不能给他父母脸子,孙连福和姚淑兰礼貌地将两位老人让进屋里,静等他们有何话说。
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大国爸满面愧色:“本来我俩是没脸来的,可大国是真心知道自己错了,请红心看在孩子面上,给他一个机会。”
大国妈也说:“那臭小子一回家他爸就扇了他两巴掌,红心那是多好的媳妇,模样性情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他硬是给丢了。我跟大国说了,如果红心这次能原谅你,你要再敢和别的女人鬼混,我们老两口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孙连福闷头抽了几口烟,抬起头说:“到底给不给大国机会,我们俩做不了主,等红心下班回来我们再问问她。”
第二天大国父母充满期待地来听消息,孙连福讲了女儿的最终决定:“她说大国要是想孩子了,可以来看看,至于复婚,她让大国死了这条心吧。”
九
初一一早姚淑兰在外屋地煮好了饺子,向里屋招呼说:“红革,出去放几枚饭前鞭炮!”
春枝应道:“妈,你忘了?红革今天要扭秧歌,天没亮就走了。”
“他走了,今早这鞭炮谁放?”
“放鞭炮有啥难的?我放!”春枝主动请缨。
红心不放心地问:“嫂子,你以前放过鞭炮吗?”
“当然放过,”春枝豪迈地说,“在娘家的时候我家的鞭炮都是我放的!”
春枝手持几枚小洋鞭和一支点燃的香火出了门,几分钟后屋外果然接连爆出几声脆响。孙连福笑着摇摇头:“咱家这媳妇呀,活脱脱一个穆桂英。”
吃罢早饭,一家人收拾整齐一个不拉出门去看秧歌——今年不比往常,秧歌队里有自己的亲人,一定要给他捧场加油。
出得门来,但见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常,每人都身着平日舍不得穿的过年衣裳,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见到熟人先说:“过年好。”而年节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孩子们,女孩子从头到脚打扮得漂漂亮亮,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盏红灯笼,兴奋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男孩子则多是一副顽劣作派,衣兜里装满了小洋鞭,抽冷子就在路边雪地里放响一枚,引得受惊的人们一阵笑骂。
来到镇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只见几支秧歌队已经摆开阵势扭开了。在震天的锣鼓伴奏下,表演者们踩着半人高的高跷,踏着鼓点前三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整齐划一进退自如。脚下的挪动丝毫不影响手上动作,一手一只扇子上下翻动,如彩虹纷飞似金蛇狂舞,引得观众大声喝彩。
正扭得热闹,忽听北边方向也传来锣鼓喇叭声,跟着有人叫喊:“二道弯林场的秧歌队来了!”孙家人听说,忙从人群中挤出来,连跑带颠地向北边赶去。
为了今年的秧歌表演二道弯林场可谓下足了功夫,每名队员的演出服都簇新鲜亮,队伍里不仅有踩高跷耍扇子的,还有《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小青、《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等诸般角色,他们或搔首弄姿,或与观众逗笑打闹,走到哪里哪里响起一片笑声。
红革的搭档小蒋扮的是孙悟空,他的高跷比其他人低了不少,行动也更加灵活,不仅参与表演,还担当为秧歌队开道的重任。小蒋正挥舞“金箍棒”驱赶挡路的观众,忽然一眼发现了孙家人,他蹦蹦跳跳地走过去,故意抓耳挠腮张牙舞爪吓唬林兴。谁知林兴非但不害怕,还调皮地伸手去抓他的猴脸面具,吓得小蒋连忙跳开。
二道弯林场的秧歌队快走过去了,一家人还未发现红革的身影,最后还是林兴眼尖,指着队伍后面说:“看,我爸在那儿呢。”几个人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路边一辆汽车的后厢板上坐着两个秧歌队员,其中一个正是红革。原来他的一个同伴扭着扭着高跷绑腿松了,此刻红革正帮他捆扎呢。
十
春节过后林业局召开大会,对在春节文化活动中表现突出的单位和个人进行表彰。二道弯林场在会上出足了风头,不仅林场被评为先进单位,场长王海林也被评为先进个人。
散会后海林刚走出会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顺子的号码。电话那头的顺子声音热情而恭敬:“王场长,今晚要没别的活动,咱们一块坐坐?”海林心情不错,爽快地说:“行啊,什么地方?”顺子说:“你定,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海林想了想说:“你在饭店订好酒菜,让他们送到红玫瑰歌舞厅吧。”
晚上六点钟顺子跨进红玫瑰歌舞厅的包间,见饭店已将菜肴送来在桌上摆好,海林跷着二郎腿坐在餐桌边的沙发上,歌舞厅的伴舞小姐段丽丽正亲热地陪他说话。顺子笑着说:“人都是一天天见老,可你小段偏不,我每次见你都觉得比上次更显年轻漂亮,你到底是服了什么仙药呀?”
“就你张总嘴巴甜会哄人。”段丽丽妩媚地一笑,张罗海林和顺子入席就座,替他们将酒杯斟满,说声:“有事招呼我。”袅袅婷婷扭出了房间。
海林和顺子喝下半杯酒,顺子说:“上回听你说开春要帮父母翻修房子,咱哥俩啥关系?你爸妈就是我爸,爸妈家有事我也必须出一份力。”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放在饭桌上,推给海林:“这是四万块,你先拿去用,不够再和我说。”
海林微微点了下头,把纸包收进自己的公文包。
海林和顺子一边饮酒一边聊些官场商场的轶闻,不觉一瓶白酒已见了底。顺子待要去拿第二瓶,海林面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海林拿起手机看了眼号码,又放回到桌子上。
顺子小心地问:“是常慧?”
“不是她还是谁!”海林烦躁地说,“整天看贼似的看着我,回去稍晚点儿就催上了。”他将酒杯一推说:“喝好了,唱几嗓子。”顺子忙站起身:“我去叫小段。”
段丽丽走进屋,打开墙角的卡拉ok,和海林一人手持一支麦克风对唱起来。海林唱得亢奋,一把搂过段丽丽,头挨着头脸挨着脸亲密无间,毫不避讳一旁的顺子。
顺子知趣地笑道:“王场长,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先回家了,你在这儿多玩会儿。”
海林挥挥手,放他走了。
海林同段丽丽唱了几首歌,示意段丽丽将自己的公文包拿过来。他打开包,拿出顺子方才送给他的纸包,撕开包装纸露出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四沓人民币。海林将其中两沓扔给段丽丽:“你不说你丈夫又来翠岭找你要钱了吗?拿去吧。”
段丽丽捧着钱面露喜色,随即又转凄然:“给他钱也是去赌,像个无底洞总填不满。”
“这就是你的命。”海林倒了一杯酒递给段丽丽,“别想那些烦心事儿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一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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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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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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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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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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