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介意,你也不必挂怀。”景玗接过酒囊,仰头一饮而尽,如是道。奔涌的记忆也随着酒意浮上心头,彻底占据了此时的脑海……记忆中,那片草色青青的大地,便是只属于他们的乐土:白天骑在牦牛背上,跟着白氐一族的牧人徜徉草原;夜晚在毡房之中,有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温暖的怀抱在等待他们归来……他曾经以为这些便是他的全部世界,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日,他跟往常一样,与慕容栩以及一群氐人小伙伴一起,围着牦牛与羊群在山坡上玩耍,忽然看见雪山方向,有人影远远地朝着这边跑来,边跑边发出凄厉的呼喊:
“贡戈珠库!贡戈珠库!”
年幼的景玗闻声迎上前去——贡戈珠库,在白氐人的语言中意为“雪山的孩子”,白氐人崇尚白色,故而将他视为吉祥的象征,也给了他“贡戈珠库”这个颇有尊崇意味的名字。见来人跑得近了,景玗认出那是住在自己家附近的一个白氐妇人,那名妇人一路跑到他跟前,喘着粗气大叫道:
“贡戈珠库!你娘在山上出事了,快跟我回家去!”
他闻言一惊,当即跳下牦牛,跟着妇人往家的方向跑去……来到家门前,却见毡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人群见他到来,便自然地往两旁退去,让出一条路来。他通过人群走进毡房,迎面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xiumb.com
这种香味,他是熟悉的——那是氐人在遭遇丧事之际,为亲人燃起的返魂香的味道。
毡房里透光的天窗被布幔围上了,故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细节,只能依稀分辨出床铺前站着两个巫医,而床上似乎还躺着个人形……身后的人群依稀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无形的帷幔,将自己隔离在了世界之外:
“……据说是被土蝼袭击了,真惨啊,骨头都碎了……”
“……怎么会是土蝼呢?都几十年没见过那东西下山了,果真还有活的存在?”
“……怎么就这么巧呢,偏生女子们今日上山采药,就让她给赶上了……土蝼不是侍奉雪山神的神兽吗?为什么会袭击贡戈珠库的娘?”
“嘘!别说这个!小心别让孩子听见……”
在那些嘤嘤嗡嗡声音的环绕下,他双脚僵直,呆呆地矗立在门口不敢动弹——从门口到床铺前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于他而言却似乎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只要穿过它,便会有什么东西万劫不复……其中一个巫医见他进来,从床铺前站起身,将他拢到床前,沉声道:
“有什么话,便赶紧跟阿妈说吧!时候不多了……”
藉由门外透来的些许光线,他终于看清了一生再难忘却的一幕:印象中比任何人都美丽鲜明的母亲,如今已经被撕扯地像一块破布,零零落落地瘫在床铺上,仿佛一具被拆毁的人偶……左半边的面颊和耳朵都已经不见了,牙床暴露在空气中,从中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是她唯一还活着的证明。
“您的儿子来了。”见景玗杵在床前不做声,巫医俯下身来,在女子的耳边低语道,“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了吧。”
床上那具破烂不堪的人偶闻声动了动,唯一还清明着的右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移去,随即便滚出一行浊泪来……景玗半张了口,声音却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眼前这个恐怖到令人不忍细看的人形,怎么会是他的娘?怎么会是他世上无双的娘?
人形的牙关启开了,发出的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玗儿……你要……好好地……听爹爹的话,跟栩儿一起……好好活下去……不要……去山上……”
声音没能持续多久,便如同断线的珠链一般,在匆促的喘息声中归于寂静……见床上的人再无声息,巫医伸手,将被子覆上死者的面容,开始吟唱奉送亡魂升天的咒语……房内弥漫着直冲脑顶的香气,以及那难以形容的诡异的诵咒声,宛若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行动……终于,在一声痛苦不已的闷哼中,他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便是一张陌生的毡房天顶,以及慕容栩肿成桃子般的双眼。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慕容栩连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抽抽噎噎道,“我还以为……连你也……”
“这是在哪里?”从并不熟悉的被窝中坐起身来,刚才看到的那骇人一幕,便仿佛是一场隔夜的噩梦……听见床边传来动静,一个身形粗壮的妇人端着碗奶茶过来,递到了他的手中——景玗认得她,那是白氐族长的妻子。妇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这里是我家,别害怕,今晚便歇在这里……先吃点东西吧?”
“我娘呢?”他捧着碗,却并没有胃口,眼前只是盘亘着那个惨不忍睹的破碎人形。见他发问,妇人瞬间红了眼,低声道:“今晚神巫们会彻夜在那里做法事,旁人再不能进去……到了明天,她便会被抬去山上,运往祖先居住的洞穴中……在那里,她会褪去所有牵绊,从此享有无边的冥福,再不会感受到人间的痛苦哀伤……”
“她不去山上!”他面无表情,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坚定无比,“她不去山上……就把她埋在我家后边,让她等我爹回来……她不能去山上!”
“可是……”妇人闻言,脸上霎时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可是那样的话,她的魂魄就升不了天……”
“她不去山上!”他依然坚决地重复着自己的意见,“她……不是氐人!”
妇人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似乎是找人说话去了。慕容栩跪坐在床铺前低头不语,他则捧着那碗奶茶,直到它慢慢变凉……很久以前,他便听父亲说过:氐人没有坟墓,死后便葬在祖辈开凿的山洞之中,任由尸骨被野兽啃噬,不会有丝毫遗骸留下……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无法接受让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再遭受一次彻底撕碎的结局!更何况,父亲还没有回来,在当时他的心目中,身为大侠的父亲便是神明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母亲的身体,或许到时候,等父亲回来,一切就还有能挽回的余地……
然而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三个多月……待到秋末时分,父亲终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坐在矮矮的坟茔后面,听着父亲扑在坟头上嚎啕痛哭……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终于破碎了:父亲也没法再把她带回来。
希望一旦成空,一股无名的郁火便随即烧起,填补了心中那无法弥合的空白——为什么你没有陪在她身边?为什么她出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们身边?
从那以后的整整一个月里,景玗再没有跟父亲主动说过一句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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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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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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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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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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