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百里巡一袭玄色锦袍已然湿透,他的长发披散着,如同刚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额发间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
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瞧着他浑身狼狈的模样,脸上还带着血痕,浑身湿透,颓然灰败的俊颜,眉宇之间的颓丧,承安几乎有点不可置信。
他竟然追过来了。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往商船上拥挤,百里巡用力挥开重重人群,他抱着孩子,来到了船下。
四目相对,这一刻。
他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她俯视他泛青的脸庞。
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乎有不定的流光。
一片嘈杂声中,她听见他大声说,“染染,别怕,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还在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根本不是被人掳走,是自愿离开的,所有的计划她都参与了。
承安拢了拢大裘,挡住无尽的风雪,握紧手中的油纸伞,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我不要,那不是我的家。”
他双目一睁,目光中有着说不出是隐痛,心灰意冷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声几乎要横溢而出,他总是想将一切都隐藏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她总是能一次又一次打碎他好不容易才能营造的梦境。
抱着怀中的孩子,他修长的两指轻轻拨开襁褓,抚上细腻的红扑扑的小脸,这眉宇轮廓,几乎与承安如出一辙,只一双眼眸极像他。
是他们的孩子啊!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染染,你想不想看孩子一眼,你听,他在哭。你下船,要不要抱一抱他?”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了她的耳中,那一刻,她的心紧紧揪紧了,丝丝雪花落在她的颈侧,心底亦是随之升起了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想看一眼么?
她会不想看孩子一眼么?生下他,她尚未曾看过一眼,那是她的亲子,她怎么舍得离弃。只是,若是她看上一眼,只消是看上一眼,只怕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再也舍不得走了,终身便是要被囚禁在太极殿的牢笼之中。
承安的指甲已经嵌在了掌心的肉中,她极其冷定的俯视着百里巡,那目光便犹如那雪一般纯粹的冰冷,一字一句道:“那是仇人之子,是我一生的耻辱。”
狠下心来,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只将下唇几乎咬得血肉模糊。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寂,直至冰点。
“你当真是从未信过我。”
他面上沉静的神色似是面具一般片片碎裂开,好似一尊冰雪雕出的人像,纯白无暇,毫无半点人情。
此时,船快开了。更多的人提着大小包裹,拼命涌向商船,有一人将他大力挤开,怒骂道:“就要开船了,你到底上不上船啊?不上就不要在这里挡路!真见鬼!”
他并不理会,只是小心护着怀中软小温暖的孩子。目光则牢牢盯着那一抹看似脆弱却冷绝的背影之上,他一直望着,直至船只拔锚起航,破开沉寂的卫河,渐渐驶离,她始终没有转回身来。
此时惊澜领着侍卫赶来,他望了望靖王爷在风雪中冻得发紫的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要不要属下支艘小船去追?”
百里巡面上掠过冷笑,像是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最后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眸中瞬间盛满了痛楚,他咬牙道:“传孤的命令!”
惊澜正准备命人准备下船,却听到王爷怒极了的声音:“让她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只给她这一次机会,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去,绝对不要再让他看见她。
否则......
他是那样骄傲自矜的人啊,便是将自尊一次又一次的放在她的脚底下,任由她践踏。这一生从未低过的头,便是在她的面前从未抬起过。
雪渐渐停下来,唯有岸边婴孩的啼哭声在喧闹鼎沸的人声中愈发清晰起来。
那样刺心,那样的痛,那样的哭喊。
为皇者,称孤道寡。
从此以后他,他便真的是“孤”了。
承安突然狠狠捂住了双耳,身子一软,颓然滑落在冰凉潮湿的甲板上,失声恸哭。
......
建元八年,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又是一年的十一月,与两年前抑或是五年前都没什么分别,雪花纷飞,整个安都都被一层白雪覆盖着,说不出的澄明。
只是这一个冬天,南唐在一夜之间爆发了政变。
新上位的南唐国主对国师不敬,发动宫廷政变欲除去国师无尘,从而引发大量的国民不满,随后陆续起义。而这个时候,大靖国君主靖王爷百里巡趁此机会下令攻打南唐。
大靖的兵力远在南唐之上,再加上大靖骁勇善战的武安侯赵明城和其义兄赵绍城常年坐镇边疆,折玉公子策反了南唐前国主的策臣开阳君,于是里应外合,赵明城率领数万百里军一夜之间便占领了皇城,赵绍城当场斩杀了新国主。
从此,南唐便是大靖的国土,建元八年四国皆归于大靖,真正实现了天下统一。
大靖京城安都,镇国长公主府中,绿梅花开的正好,几日来的好天气,积雪都已经消融了,空气如泉水般清新。
府中有条人工小溪蜿蜒环绕,朝霞映照下,波光粼粼,艳丽无比。
王翊之穿过长公主府中层层的绿梅林,果真在木桥上看到了正坐着垂钓的身影。
百里巡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手中握着一柄贵重的紫玉竹竿,安静地坐在木桥上,眸色乌沉如墨,面上无一分表情。
将近五年的时光,让他整个人都清冷更多,不近人情,恍若冰塑。
“何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桥下的王翊之,王翊之很快便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奏章,百里巡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撇过头去。
“捡重点的说罢,奏章里尽是些华而不实的辞藻堆砌。”
王翊之脸色不由得一黑,文臣们写文章都惯常用典故,一篇奏章都是能看出来水平的,结果到了靖王爷这里,却变成了华而不实的辞藻堆砌,还真的是......很伤人了啊。
王翊之反手将奏章背到身后,清俊的容颜透出一丝丝无奈,“您在这长公主府中待了好些时日了,再怎么小住,这太极殿还是要回去的。”
百里巡看向远处,绿梅林中一个五岁大的孩童正挥着一把小木剑,耍的是有模有样的,“宸儿喜欢,便多住些时日。”
说的好像是靖王爷多疼爱儿子似的,平常可没见您对百里宸这般溺爱,靖王爷对儿子有多凶残严厉,完全可以从平日里百里宸向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中看出来。
明明是您自个儿想待着,却愣是不肯承认。
“如今,天下统一,王爷若是还不登基,江山无主,这可让手底下的人恐慌了啊!”送到他这边的奏章都是这么个意思,他也有些摸不清百里巡为何迟迟不登基。
听到登基一事,百里巡的眼神微微一闪,准备找个理由推辞过去。
“您可别和臣说,江南没拿下来,就不准备登基了。”王翊之面瘫着一张脸开口道,看着百里巡哑口无言的模样,他脸色更加黑了。
这厮还真的准备用这个理由啊?!
“王妃在江南,臣瞧王爷这辈子都不打算往江南去了,所以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登基了?”
靖王妃在靖王爷心中可是个禁忌,旁人可都是碰都碰不得的,王翊之便偏偏要朝他的死穴上戳,非得逼出个打算来。
百里巡浑身的气势都阴沉了下去,侧头凉凉的望过来,王翊之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给孤拟一道旨意,封孤唯一的儿子百里宸为太子,日后便继承大靖的江山。”
封一个五岁稚儿为太子,还是唯一的太子,王翊之有些怔愣,这江山的继承人是有了,后面的臣子也都能安心了,只是......这天下至尊之位,百里巡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吗?若是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能拒绝这样的一个位子。
他心中有疑问,便也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天下至尊之位?”上辈子早就做到头了,他还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天下至尊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人,这位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之轻,一人之重。
“既然放不下,那为何王爷不去寻王妃呢?”江南也就那么大,找一个人不是难事,更何况凭借百里巡的能力,这全天下也没有他找不到的人。琇書蛧
百里巡只是自嘲的笑一笑,没有答话。
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再将她囚在太极殿一辈子么?她从未相信过他,坚信他是她血海深仇的敌人,她怎会愿意与他在一起呢。
......除非他能找到那第二盆牵机。
这个结才能彻底解开了。
百里巡收起手中的鱼竿,这半日来便是一条鱼也未曾钓到,王翊之瞥了一眼,才看见那鱼竿底部系着一条直钩。
直钩钓鱼,愿者上钩。
王翊之的脸色有些复杂起来。
终究是不会上钩的鱼,也是终究不会愿意的人。愿者上钩,最后想来是垂钓人美好的愿望吧,只是不知道这愿望最后会不会变成绝望。
已经五年了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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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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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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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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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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