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擦了擦手,坐回榻边。
“医官有医官的苦,治好了都是本分,若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裴渊道,“他们谨慎行事,乃出于规矩,不怪他们。”
裴渊这话,一下让晚云想起来了师父文谦立下的铁律。
她喃喃道:“怪不得师父立下铁律,无他允许,门人不得到官府里任职。”说罢,她随即想起另一桩事情:“那阿兄的头疾,确实无人能治,还是无人敢治?”
“兼有之。”裴渊对于此事,心态已经平顺,无过多强求:“连文公都束手无策,他们自然不想多费心思;再说,我还守着河西要地,不容有失,他们也不敢多试。”
晚云心中一动,望着裴渊,双眸明亮:“这些年来,我不曾忘记阿兄的头疾。虽也一时找不到办法,但阿兄放心,我日后定然会将此事了却。”
裴渊靠在枕上,微微发白的脸上勾起个笑:“如此,就有劳你了。”
晚云看他的神情,再看看旁边的一摞公文,不由有几分心疼。
他身受重伤,也累了,可身后还有许多的事等他处理。
“我要是能提阿兄分担就好了。”晚云叹口气。
“你已经替我分担了许多。”裴渊道,“今日替我杀敌,还替我疗伤,已经够了。”
晚云随即精神一振:“我还能分担更多,日后仍让我留在阿兄身边可好?”
裴渊不答,只看着她。
望着那清凌凌的双眸,晚云心里叹口气。
这意思不必明说。她帮的这点忙远远不够,他还是要把她送回去。
晚云失望地垂下脑袋,修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扑一扑。
没多久,尹追领亲卫送来换洗的衣物和浴汤。
晚云知道他要洗漱,叮嘱“伤口切不可沾水”,起身出去。
*
月朗星稀。
晚云在站在厢房的院子里吹风。
刚才,她又不自觉地说了那句话,问他,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结果和八年前一模一样。他拒绝了。
心中有些惆怅。晚云望着天空,觉得自己走这一趟,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虽然早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但晚云还是觉得鼻子酸酸的。
没多久,房门开了,裴渊已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晚云没想到那么快,赶紧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问:“阿兄好了?”
裴渊顿了顿,踱步过来,说:“我还需议事。屋里的浴汤我没用,你自去用,案上的饭菜吃完就早点歇息。”
她诧异地抬头,在月色中可见微红的泪眼:“阿兄呢?”
“我无碍。”裴渊拍拍她的肩头,“安心去,无人会扰你。”
晚云犹豫着进屋,只听裴渊对亲卫令道:“都去用膳吧,歇半个时辰再回来。”
半个时辰。她心头一暖,不由破涕为笑。
屋子中间放着个浴桶,袅袅地冒出热气。她仔细地栓上门,又灭了两盏灯,确认窗楞都合上了,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衣物,踩入温暖的热水里。
她舒坦地喟叹一声,不自觉地眯起双眼,露出个傻笑。
在边陲,洗澡是个奢侈。普通卫士可能一整冬也洗不上一两次。得等开春了,河水消融,才能痛痛快快地洗。
纵然是将军们,也不能想洗就洗。至少和谢攸宁从凉州到玉门关的这一路上,也只在瓜州洗过一回。
晚云趴在浴桶边上,看着案上满满的食物,又体会了一回悲喜两重天。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只一心觉得,阿兄真好。
*
裴渊议事到深夜才回。
他满腹心事地推开房门,却看见如豆的灯光下,晚云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裴渊将房门掩上,问亲卫:“方才吩咐的厢房可备下了?”
亲卫回:“已经备下,常郎说等殿下回来再去。”
裴渊了然。
再回屋里,晚云听见响动,倏尔惊醒,一双眼睛看向他。
“梦魇了?”他关上门,撩了袍子坐在榻前。
晚云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梦见了今天被我刺死的那人。”
裴渊明白过来。
他就知道不能这么早过去。
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别说是她,就是他本人也难受过许久。那还是小时候,在前朝宫中为质时……
“梦见什么了?”裴渊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回,问道。
“也不是梦见,该是想起了。”晚云起身,抱着双膝,徐徐说道:“今天我落马后,躺在地上装死。我是知道心脏的位置,也知道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毙命。那时,我都盘算好了,可下刀的一瞬间却下意识地刺偏了。我慌了神,又刺了几刀,全都没有刺中。他流了很多血,却死不了,倒在地上很痛苦。他兴许知道我在玉门关整理药材的事,知道我师出医家,求我救他,他不停哀求,叫我好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去了。”
晚云的话大大出乎裴渊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她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大夫,让她去杀人何其残忍。
他摸摸她的脑袋,开解道:“云儿,这世上的对错并无绝对。你痛苦,因为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不痛苦,因为我是个将军,我亦有非杀不可的道理。你不是不救他,而是你选择了帮我,所以你只有杀了他。”琇書網
晚云下巴垫在膝头上,细细思量他的话。
裴渊继续说:“战场乃修罗之地,这便是为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不仅会担心你受伤,还会担心你痛苦。”
听罢,晚云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
明日就要前往沙州,她又陷入了八年前的痛苦。
她眼巴巴地注视他,问:“等战事结束了,我还能再见阿兄么?”
裴渊失笑:“你忘了我给你的玉佩?”
她从怀里掏出来,用手指捻了捻“子靖”二字,心情轻松些了:“知道了,我在沙州等阿兄凯旋。”
裴渊怔了怔。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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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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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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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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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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