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独特的香味,却让他眉头皱起,心里打起鼓来。
原因无它,这是绿茶毛尖的香气。在寸土寸金的新汉,茶叶这种非必要农作物,并非种植的优先选项。之所以被种养,其实属于常委们的特供福利。
余岁寒的特供作物是薄荷,而毛尖,则是新计委主席——徐新年的特供茶饮。
毛尖虽是特供,产量也极少,徐新年对这些毛尖金贵得很,只有重要节日时,才会拿出来分享饮用。今日并非节日,房间里的茶香,却如此的浓郁,泡个一杯两杯的,可达不到这个程度,该不会是他给每位常委都泡了吧?
这可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徐新年一直视茶如命,如今这么大方地“大摆茶席”,必然是有一场恶仗要打的。
在徐新年轮值主席的近四年间,这种“大摆茶席”的情况只出现过两次,都是他“以茶代酒”,要对某个难产议题发起全力闯关的时候。
沸水倒入茶盏,对徐新年来说,就如同进攻前在擂鼓!
踏入会议室的几步内,余岁寒就在脑海中搜索全了前面五次常委会的所有议题。
因为发生灾变的缘故,原本每季度才开一次的常委会,最近密集召开,半个多月的时间,今天这场就是第六次了。讨论的议题也纷繁复杂,涵盖新汉的各个方面。但若论矛盾最大的,还要数事关“远征”的议题。徐新年虽然着力推动“远征”,该议题却在副主席方常夫妇的竭力阻挠下,一直难产,甚至被“终投定票”所否决。
但毕竟该议题已经终投了,徐新年这个出了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固派,难道还能把不可更改的终投结果推翻?亦或是他还有其它的议题想要推进,却一直不露声色,如今才拿出来,来个瞒天过海、图穷匕见?
今天要有好戏瞧了,却来得不是时候啊……
余岁寒确实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不满,如今新汉已经危如累卵,不宜继续内耗了。
但这也不是他能决定了,只能不再去想这些。
今天的会议上,余岁寒也有自己想知道的信息要关心。
·
落座间,余岁寒环顾了下会议室。
最显眼的还是墙面上,那块颇大的补丁。
那是灾变日的震动中,掉下来的光屏,却无法重新装上去了,只能勉强安在脱落处,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能看到一些裸露出来的线路。
毕竟,越是靠近天空的地方,震动越大。相较而言,一楼反而没有遭到多少破坏。
会议室中央,有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通体银色的,表面圆润,和镜面地板嵌为一体,更像是一个从地板升起的椭球状玻璃珠,只是上表面较为平整些。围绕着会议桌的,是十二个水滴一般的座椅,人们坐在上面,贴合处很符合人体工程学。这些都是“高宗号”飞船主控室的桌椅,当年被拆下来后安在塔中,如今个别部位已经有些掉漆了。
这个房间,就是新汉定居点的最高权力机构——新计委常委会议室。
余岁寒抵达会议室前,已经有九名常委提前到了,他们都是新汉各领域的最顶尖人才。可以说,对于这个狭小的人类聚居区而言,常委的身份虽然能谋得一些小福利,但更多代表的是责任、而非权利。
责任越重、压力越大,这些十三世代的精英们,虽然大都只有四十出头,但或多或少都留着斑驳白发,还有不少秃顶,眉宇间也氤氲着压力带来的皱纹。
坐在首位的就是个秃顶男人,他笑容满面地招呼着余岁寒入座,还端上了一杯新泡的毛尖:“来来来,老余啊,这是今年的新绿。如今茶田都被污染了,喝一口少一口咯。”
那便更金贵了,这都拿出来喝了,今天的斗争小不了……余岁寒心想。
但还没等余岁寒接过茶,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的赵无敌,就直接骂道:
“徐主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喝茶?”赵无敌却没有余岁寒的细心,根本不明白这茶水间传递的信号。
秃顶男人、也就是新计委主席徐新年,他很清楚赵无敌的脾气,闻言丝毫没有发怒,依然乐呵呵的样子,慢条斯理道:“老赵还是这个躁脾气,心直口快得很,这么些年了也没个变化。”
赵无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余岁寒挡下了:“先坐下,不急这一时。”
余岁寒很清楚,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也不是赵无敌,而是主座上的徐新年,还有一旁的方常夫妇。别人搭了台子,自然是别人唱戏,他和赵无敌都不过是看戏人,总不能抢了主演的戏份。
余岁寒的面子,赵无敌还是给的,闻言也就先坐了下去,不过嘴里还是没停:
“这都这月第六次常委会了,还没得出个结果!新汉未来究竟该怎么办?你们只知道互相否定,就不能一起拿出个章程?如今那群小鬼都冲到塔下了,今天总要有个说法!”
徐新年依旧笑呵呵的,就要说些场面话,但话还没出口,旁边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却直接反驳道:www.xiumb.com
“赵将军,话不能这么说,凡事都要从长考虑,如今常委会每一步的决定,都关系到新汉的未来,关系到人类文明的传承,决不能因为部分孩子的胡闹,就乱下决定!须知道,病急更忌乱投医,桥到船头自然直。”边说着,她还闭上双眼,目露虔诚地双指向天,道,“再者有先贤保佑,我们一定能……度过这次的危机。”
短发中年女人,就是主持悼别仪式的许勤。
就是她将夏斗天的骨灰盒交给夏诺的。
许勤分管世代传承事项,对于先贤最是崇敬。
但直肠子的赵无敌却看不惯许勤的表现,看着她虔诚祈祷的模样,脱口而出道:“狗屁的先……”
“先贤”的第一个字刚出口,赵无敌就后悔了,也是被这几次常委会时,许勤的拖后腿表现气着了,平时私下里才会说的话,竟直接在大庭广众时脱口而出。
【新汉是一代又一代先贤用生命维系的定居点。】
【所以在这里,对先贤的崇敬是最基本的道德。】
赵无敌却把先贤骂作“狗屁”。
虽然没有说全,但话都能听懂。
赵无敌这气急的出口,令与会所有常委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就连一直笑呵呵的徐新年,此时也收敛了笑容,望向赵无敌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警示。也就余岁寒喝了一口茶,低头没去看赵无敌。
这一下子,赵无敌也明白惹了众怒,气势一弱,只得闭上了嘴。
许勤知道赵无敌一时半会不好来反驳她了,又看向余岁寒,说道:
“我说小余啊,你也算善谋持稳的,又和赵将军关系很好,怎么也不劝劝他稳重些?要谨记,戒骄戒躁啊!”
也只有许勤能一口一个“小余”地喊,她今年四十六岁,是整个十三世代幸存人员中,年纪最大的,比余岁寒大了整整三岁。
余岁寒吹了吹杯中的浮叶,没有第一时间搭话。
他清楚许勤的言外之意,许勤话语里的“劝”,用得似乎有些突兀,其实恰到好处。她明面上说的是急躁与稳重,暗地里剑指的还是“远征”的议题。这里的“劝”,正是想让余岁寒去劝劝赵无敌——别再站错队了。
毕竟,徐新年今天这“大摆茶席”的阵仗,明眼人都知道并不简单。作为“远征”议题的反对主力,许勤猜测这阵仗是为“远征”而设也很自然,那她不如提前动手——
在“远征”的议题上,许勤一直和徐新年唱反调,赵无敌却赞同徐新年。至于余岁寒自己,也在“远征”议题上投了反对票,被许勤视为自己人。但余岁寒自认两不相帮,只是数据与信息不到位时,不想贸然同意进行“远征”。
余岁寒很清楚许勤的用意:她想在徐新年出招前,把所有反对她的人都先敲打一圈。也想让余岁寒帮着敲打赵无敌。
但余岁寒并不想被卷入舞台中央,于是他思索了片刻,才道:
“勤姐,赵无敌可不是我能劝得来的……至于我吧,其实也不是不赞同出去,只是最终数据没出来前,并不清楚新汉的总体情况如何,所以不想贸然下决定。”
“本就该如此,一切决定,都不能过于心急,都要用事实来说话!再者说,你和赵将军都是出去过的,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没必要让我们的孩子们,再去冒这个险。”许勤对余岁寒的话,虽然不甚满意,但也并不反对。
就她而言,当最后一个十二世代的“老人”死去时,某种名为维持“稳定”的执念,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当时的常委会,第一次被还年轻的十三世代完全掌握,许勤总感觉很多政策过于激进了,却没有“老人”的稳重来加以平衡。
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常委会里一个“稳定”的极,用老成持重的理念,来平衡常委会里的激进决策,以保证新汉总体发展的稳定有序。
“但这次,是孩子们自己希望出去的!”
又有人旗帜分明地举起反对许勤的大旗。余岁寒闻声望去,这次说话的,是紧坐在徐新年右手边的女人,她叫杨映红,虽然额上布满了抬头纹,但其实是在座年岁最小的。
许勤很清楚前几次会议里,与自己意见不合的是哪几个人,杨映红和赵无敌都包含在其中。所以许勤丝毫没有诧异,而是侧过头,看着杨映红语重心长的道:“就算如此,也不能听孩子们的。他们的命不只属于自己,还肩负着文明的传承啊!”
“那应该听谁的?当年的我们,不也希望十二世代尊重我们的选择吗?”杨映红继续追问,不想退让。
“但选择的结果是什么?!第一次远征最终带来了什么?!小杨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用所谓群体的名义,来逃避艰难的选择,是作为领导者最大的不负责任!那些孩子懂什么?责任应该由我们担负才对,新计委成立的目的便是如此啊!”许勤原本沙哑的嗓音,突然迸发出极高的音量,一连串的质问,一瞬间就把杨映红驳斥的哑口无言。
这也是许勤早就计算好的“进攻”路线,依她的筹划,这次会议足以把大部分反对意见压下去,这之后,她会担负起责任,尽最大可能尝试在现有资源范围内,为新汉积极自救,延缓定居点寿命,以待更好的机会。
“喝喝茶,喝喝茶,我们坐在一起,是为了解决事情的,谁也没必要压过谁一头。许勤,少动气嘛。映红啊,也少说点。”徐新年作为主席,还是能压得住场子的。许勤虽然知道徐新年是为了打断她的话锋,才开的口,却也不好继续攻击杨映红。
但攻势不能放弃,于是乎,许勤悄悄瞟了眼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男人叫方常,顶着显眼的地中海头型,既是副主席,也是她的丈夫。
方常会意的放下茶杯,轻咳几声,待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才缓缓开口。
但一开口,却让很多人有些不明所以:
“此情此景,恰如当年。”
房内众人还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徐新年却眯起了眼睛,幽幽地应了一句:“塔内塔外,却换了身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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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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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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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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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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