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们在半途中遇到了一伙马匪,虽然对方人并不多,但还是吓了众人一跳。带队的教授与对方协商后,交出一些财物,这才得以通行。不想那伙马匪的头目是个敬佩读书人的,听说是联大的师生,又让手下沿途追赶把劫来的财物送了回来。
不过这样的事总归还是令人心有余悸,毕竟这样通情理的马匪还是少数,最终教授们还是帮忙联系了当地的驻军,每到一地帮忙打点,这才能让众人安心上路。
除此之外,队伍里有像冯翊这样曾经参加过步行团的人,他们在上次长途跋涉中已经积攒了许多有用的经验,也为这次远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尽管一路困难重重,但温见宁还是觉得这趟出来,能够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与民生状态,对她来说实在是收获远大于磨难。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深入地触及到社会底层的民众。
她空闲时曾翻看了过往所有的手稿,发现自己最擅长写的居然还是那个所谓的上层圈子。托北平那段经历的福,她多多少少也会描绘一些市民和普通人的生活景象,但对于她曾经出身的最底层,她这些年来却一无所知了。
温见宁深感自己眼界狭窄,迫切地需要了解更多来充实自己的创作。
在昆明城的那段日子,她也曾观察过街头的摊贩,也和马夫们说说话,但城里毕竟还算少有的繁华之地,哪有荒山僻壤的千疮百孔让人触目惊心。
滇省盛产优质烟土,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百余年前一度几乎掏空了前清国力的鸦.片至今还在毒害着无数底层的百姓,才十几岁的少年人就因为吸食烟土而骨瘦如柴,倒在街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地还久受土匪战乱之苦,他们所到的一处村落刚被土匪洗劫过,死伤无数,家里的老人都被抓上了山,只有年幼的孩子躲在柴垛里躲过一劫,可面对被洗劫一空的家里也只能嚎啕大哭……
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同情心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随行保护他们的人多次警告联大师生,不要多管闲事。但在教授的带领下,同学们还是想办法捐钱捐物,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些可怜人,哪怕那些钱和物未必能真能解决这些问题。
这些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好在也并非到处都是这样破败混乱的。
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上,还有丰富的物产、怡人的风景和许许多多淳朴乐观的少数民族同胞们热情相迎,不然恐怕不等这次远足结束,大家精神上就要承受不了了。
有一日,他们正好赶上当地彝族人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临时居住的村寨家家户户准备了松木,到了晚上还举行了火把晚会,并邀请联大师生们也一并参与其中。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寨子的每个角落,驱散了黑暗。彝族的青年男女热情地拉了这一群师生,也围在篝火边竞相奔走跳舞,场面浩大又热闹。
在众人欢声笑语不断之时,只有温见宁趁没人注意,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村子。
她没有走太远,就在村口附近的一处山坡上坐下,看着天上的星空想自己的心事。没过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扭头一看,是冯翊来找她了。
他在她身旁坐下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温见宁侧头看着他笑:“我一个人安静惯了,如果太热闹,反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两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的草丛中,他们看向夜色掩映下的苍茫远山,也看向更高更远的天穹。一条乳白的银河横贯夜空,无数细小的星辰高悬于他们头顶,从亘古之初到往后的千千万万年,这些星斗始终在天穹上默默注视着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微风送来细细的虫鸣声,远处传来脆亮的嬉笑,却只衬得眼前的夜色愈发寥廓深远。
温见宁想了想问道:“去年年底选课的时候,我看到你们物理系开了一门天体物理,本来想选那门课的,可惜最后还是选了本地植物。天体物理有趣吗?”
她自从来了云南后,总觉得自己从前的眼界不够开阔,想了解更多。除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外,她也关心脚下坚实的大地,以及头顶浩瀚的星河。
冯助教十分尽职尽责地为她解答:“天文物理虽然是天文学与物理学的交叉学科,但除了少数需要观测外,更多偏向于计算。如果你有心了解天体的参数或者宇宙规律,要掌握微积分等很多数理知识。不过如果你只是想认识一下天上的星星,那么不用去上课,我也可以教你。”www.xiumb.com
温见宁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那么冯先生,请多指教。”
冯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指给她看:“看那里,北极星与北斗你一定认识,我们以此为基点,这一颗是大角星……”
他一边说,手指依次将散落的星辰勾连成线,温见宁十分认真地听着。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老师认真,学生用心,讲了许久才停下。
温见宁正要照例跟冯翊道谢,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草丛见一点淡黄色的荧光倏忽而没,顿时惊喜地站起来要去捉住那只会发光的小昆虫。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近前,那只萤火虫仿佛就从草叶的震颤中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颤颤巍巍地振翅膀飞了起来。
它越升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一口气飞入河汉,化作夜幕上的一颗星。
温见宁伸手抓了一下,却只抓了个空。
冯翊也站起身来,慢慢走至她的身侧:“滇省这里的气候适宜昆虫繁衍,等过了四月,萤火虫就会出来了,一直持续到深秋。若是你喜欢,这些日子再往山里走一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应该会有很多萤火虫。”
温见宁仰头看漫天的星斗,隔了许久才回答他:“我小的时候因为很喜欢看萤火虫,常常指使我表哥去帮我抓,他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跟舅舅和舅母告状。他们最疼我了,每次听说他不听我的话就揍他。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也难怪我表哥不喜欢我,常常和我对着干。”
冯翊有些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起从前的事。
只可惜,温见宁只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两人又重新找地方坐了下来,身后村子所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歌声,再仔细一分辨,似乎是青年男女在对唱。这也是当地人的习俗之一,年轻男女可以在火把节这天借助歌声互诉衷情,尽情地表达对彼此的爱意。
温见宁有些感慨道:“虽然有些人常说,当地人蒙昧无知,这里是未开化之地。可咱们那边在国民政.府成立后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有了爱情独立,婚姻自由。这里的人却是千百年都这样过来的,反而比所谓文明人的世界要来得自由。”
冯翊静静地看了会夜色,突然问道:“我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温见宁当然不会拒绝。
随后,冯翊给她讲了一个很曲折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民国初年讲起,当时风气渐开,有识之士主张个性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寻常讲求三从四德的女子已入不了他们的眼,只有留过洋的、会讲一口流利英文的时髦小姐,才是值得追捧的对象。为了追寻真爱,当时一位名士欲抛妻弃子,和一位新派的才女结为连理,然而却受到了家人的阻挠。
只听到这里,温见宁突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自家的事。
她本想岔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但看着冯翊脸上隐忍的神情,却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能静静地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冯翊的母亲显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登报控诉那位新派的才女小姐拆散夫妻,闹得满城风雨,这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最后只能在双方亲友的劝说下惨淡收场。冯父也并不打算就此改过,赌气般地往家里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可想而知,冯翊的童年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
在他六岁那年,他母亲终于不堪其辱,在卧房内烧炭自杀。
只听他这样冷静的叙述,温见宁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烈状况。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冯翊一向平静淡然的外表下,居然有着这样沉重而压抑的过去。
他母亲死后,他父亲大受冲击,不肯再留在家里,索性带走了活泼伶俐的大女儿冯苓一并出国散心。冯翊当时年龄尚幼,又素来沉默寡言,并不讨他父亲喜欢,就和他那些姨太太一道被留在了老宅里,一留就是许多年。
二叔公冯雍听说此事后,怜悯他年幼,把他带在身边养着,教他读书识字、刻章作画,甚至还教他打理家业。冯家本是当地的诗礼望族,冯雍本人也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冯翊那一身老学究的气质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冯翊淡淡道:“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接过二叔公的衣钵,反而跑去了国外。”
温见宁不知说什么,但她也很清楚,冯翊未必需要她的安慰。
她想了想,问他:“那么你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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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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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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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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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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