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她和钟荟已经坐在一艘货船上。这艘船从天津的港口出发,要一路南下,途径上海、香.港,最终抵达大洋对岸的美国。如今的船票比往日更贵,温见宁她们拿出了身上最后的钱,再加上送她们的人帮忙补贴,这才勉强凑齐票钱,逃离天津。
当货船终于驶离陆地,在茫茫海波上飘荡时,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们就要考虑此行最终的目的地了。
在船上这段期间,温见宁也有考虑过去上海先投奔齐先生,但考虑到那里也已沦陷,即便英法租界相对还算安全,但她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潜入,万一半路上被日.本人的关卡拦住,实在得不偿失。她们索性坐船一路南下,一直到了香.港的码头,这才自觉安全下来。
好不容易逃到了香.港,钟荟自然要回家看看。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这次北平沦陷,她与父母几个月不通音讯,肯定让他们急坏了。然而温见宁却自觉不方便在这里久待,打算在码头附近找间小旅馆待上几小时,等明天一早就坐船去内地找学校。
钟荟不肯放她走,再三劝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家吧。”
温见宁迟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不敢在香.港露面。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只怕会给你们惹来麻烦。”
钟荟劝她:“当初你不是已经把钱给了温家人吗,他们也登报与你脱离关系,肯定不好再公开难为你。而且你离去已经有一年多了,他们未必能想到你会回香.港。还有,这段日子你变化这么大,也就是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不然的话都认不出你了。跟我一起去吧,我爸爸妈妈肯定很想见你。”
温见宁摸了摸自己一头短发,心想也是。
大不了她去了钟荟家,就再也不出门了。温静姝的人即便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找到人家里去,只要她们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大碍。
不过说归说,她们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很小心地注意四周,生怕被人盯上。
虽然温见宁离开香.港不过才一年多,但街头的风貌已与战前大不相同。日军的侵入使内地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一路南下逃亡,使这小小的港岛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很快涌入了大批的难民,街头更显拥挤,和她们一样打扮的人不在少数,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温见宁她们搭了巴士,穿过市区,一路来到了钟荟的家附近。
钟荟的形象变得太大,以至于钟家的佣人们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佣人们说,钟荟的父亲近日因公务去了重庆,只有她的母亲在家。
听到佣人来报说女儿和同学一起回来了,原本还在房间里熨衣服的钟母手一抖,险些把熨斗扔了。等回过神来,她踉踉跄跄地跑下了楼,就看到女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母女二人好不容易再相见,顿时抱头痛哭。
等好不容易平复下了激动的情绪,钟荟的母亲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温见宁。她有些不确定道:“蒋同学你好,这次是你送钟荟回来的吗?”
钟荟无奈道:“妈妈,这是见宁,不是那个蒋旭文。”
两人在中学时虽然关系甚好,但由于温见宁很少出门交际,也不擅长应付长辈,一直拖着不曾到钟荟家做客。而蒋旭文,则是小情侣彼此心中有鬼,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往来。直至送钟荟赴北平准备考试那次,还是钟父第一次见到他。xǐυmь.℃òm
至于钟母,更是两个都不曾见过。
她自知闹了笑话,连忙对温见宁道歉。
双方只是简单寒暄几句,来不及一叙别情,钟荟的母亲先安排两个孩子去洗澡。她们为了自保,本就有意打扮得邋遢,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身上的气味更是不堪。
过了许久,两个清秀干净的女孩才并肩一同从楼上走下。
钟荟还好说,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哪怕刚才是个脏泥猴,她也一眼认得出。反而是旁边的少女白皙纤瘦,下巴尖尖,虽然头发剪得极短,像个男孩子,但看气质谈吐,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女孩子,钟母看了不由连连点头。
她们洗澡的时候,钟母已让佣人为她们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饭菜,让她们先填饱肚子。
两个孩子先是在北平饿坏了,又一路长途奔波、担惊受怕,如今骤然面对着满桌的饭菜,当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待吃饱喝足后,双方才坐下来,交流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
当初钟父因事匆匆返回香.港,落了钟荟母亲好一番埋怨。
她本就不放心女儿跟同学一起去内地求学,钟父还回来得这样早,她只怕自己这娇养大的女儿在那边过不好,夜里还时常失眠。好在没过多久,钟荟就从北平发来电报,说是自己已经考上北大了,夫妻俩这才为女儿高兴起来。
然而还没高兴几天,他们突然听到了卢沟桥战役爆发的消息。
当时华北的局势扑朔迷离,身陷其中的温见宁她们每天都被各种小道消息弄得眼花缭乱,更不用说千里之外的香.港这边。钟荟的父母搜罗内地的报纸,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最后却收到了平津相继陷落的噩耗。
起先他们还抱有侥幸之心,盼着钟荟已经从北平逃了出来。然而一连等了许久,北平这边始终没有半点音讯,他们这才渐渐死了心,知道女儿多半是被困在北平了。
钟荟的妈妈为此大病一场,常常落泪埋怨自己当初为何会同意让女儿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这段时间,他们倒是也试图联络过在北平的熟人,但由于战乱,那些熟人都尚且联系不上,就更不用提找人帮他们打听钟荟的下落了。钟荟的妈妈有几次打算拖着病体,亲自去北平把钟荟接回来,但都被钟父他们拦下。
说到这里,钟荟的妈妈怕女儿心里留下芥蒂,解释道:“你不要怪你爸爸,他当时已经不敢抱有你还能活着回到香港的打算,这些日子时常去内地出差,就是想办法求人能把你带回来。之所以拦着我,他也是人,也在害怕,害怕我半路上就撑不住,害怕我们这个家到最后,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还好上天保佑,你终于回来了。”
钟荟眼眶微红,连声安慰她:“还好你和爸爸没有到内地去,那边到处都在打仗,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看你们瘦成这样,在北平城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从小到大都没离家这么久,这些天我每晚都梦到你喊妈妈,一会喊饿,一会浑身是血的。”
说到这里,钟荟的妈妈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钟荟正要张口好好跟她诉苦,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温见宁突然轻声道:“当初在北平时,钟荟还整天跟我念叨,想再吃香港的菠萝油,可是那边又哪里能买到正宗的菠萝油呢。”
钟母听了立即道:“如今都回到家了,要吃多少有多少,一定吃到你再也不想吃为止。”
母女二人说说停停,哭哭笑笑,总算把最初这阵过去了。
钟荟的母亲听完两个女孩在北平这段时日的经历后,对女儿的这个好友更是另眼相看。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女儿,知道若非有这位好朋友照顾,只怕钟荟连最初那段时日都活不过,更别提最后还成功逃出北平来了。
想到这里,她温和道:“见宁,我从前时常听钟荟说起你这个好朋友,但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你。钟荟是独生女,家里也没个亲的兄弟姐妹。在北平这段时日里,幸亏有你多加照顾,才让我们母女重聚。若你不嫌弃的话,不知道愿不愿意认我个干亲,叫我一声干妈。”
温见宁反应很快,当即脆生生喊了一句:“干妈。”
钟荟在旁边跟着笑:“这下可好了,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姐姐。”
温见宁直接扭头道:“干妈,你看她哪里有个姐姐的样子。”
她们有意插科打诨,没过多久,这一大两小就在客厅里笑作一团。她们的笑声终于驱散了一连数月盘旋在这栋别墅上空的愁云惨淡,渐渐驱散了过去那三个月带来的阴霾。
……
温见宁就在钟家这样住下了。
她们逃出北平时是十一月底,一路奔波躲藏回到香.港时已是十二月了。再过段时日,内地学校那边也要放寒假准备过新年了,她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待在这里。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她的形貌也有所改变,但温见宁还是不敢轻易出去,整日待在钟家不肯出门,平日只通过钟家母女和佣人的话以及报纸得知外界消息。
但钟荟和温见宁不一样,她可闲不住,回香.港的第二天就出门了。
她先去见了蒋旭文。两人也有半年多不见了,中间更是有好几个月都失去了联系,好不容易才见到一面,一双小情侣自然要好好互诉衷肠。
当初蒋旭文回港后不久,母亲的病就渐渐好转。可没等他松口气,就听闻北平陷落的消息,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再走,然而这时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冲动之下,险些买船票回到内地,可人都到了码头,却还是被家里人拦下了。
温见宁听得直皱眉,旁边的钟荟却道:“他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很难得了。”
她本想劝好友几句,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到香.港,钟荟几乎隔三差五都要见蒋旭文一面。不过谈恋爱只是钟荟外出的原因之一,她更多时候还是以出门作客为主。
内地战争爆发,大批难民来香.港躲避战火,与之相伴而来的还有大批教育界、学界的优秀人物,其中甚至还有来这里养病的联合大学文学系的教授。香.港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一块乐土。战争爆发不到半年,香.港的报刊杂志水准却进步得飞快。
钟家在香.港文化界人脉颇广,钟荟所认识的一些长辈更是直接能与这些人接触,因而钟荟多了不少机会去上门拜访讨教。温见宁虽然也很想跟钟荟一同前去拜会那些大家,但最终还是没跟去。这些名流人士家中定然少不了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看到,或者传到温静姝耳中,她不敢冒这种风险。
但足不出户,也有足不出户的好处。
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东西,反而让心情慢慢沉淀下来,有空做一些之前没心情做的事了。之前在北平时,她整天忙着照顾钟荟、料理家务、担心局势,时刻忧心忡忡,几乎没有心情和力气再提笔写些什么,连日记都停笔。
如今既然已经逃脱生天,她自然也要重新拾起笔杆。
当日她与那位谭主编最后一次碰面时,对方曾告诉她,日.本人不允许北平民众向外地的文艺报刊投稿,更不允许报纸刊登有关文章,就是怕沦陷后北平的情况为外界所知。既然她好不容易从北平逃出来了,自然想试着用笔来把那段情形描绘出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昭告世人。
然而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生疏了的缘故,她几次提笔,始终还是没能写出来。笔太轻,而未能写下的那些人和事太惨痛,温见宁沉吟良久,最终只能先放下笔。
她还要再等等,再好好想一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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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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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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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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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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