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当日,温见宁从别墅里溜出来去码头给他们送别。
因为无法预料到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温柏青一再叮嘱温见宁,千万不要再轻易和温静姝起冲突,也不要意气用事。无论有什么,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眼看时间不早了,温柏青看了一眼身旁的孟鹂。
显然,她有话想和温见宁说。
孟鹂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素净的脸上虽然露出几分老态,却比从前看着顺眼多了。她捋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看起来低眉顺眼的,甚至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听柏青说,你在姐妹中行三,我就叫你一声三小姐吧。之前我对你多有不住,我这人,从前在下流地方厮混惯了,口无遮拦的,请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见宁只是笑:“您不必介意从前的事,之前我的态度也不太好,还望您不要见怪。您和堂兄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至于从前的事,都忘了吧。”
远处的邮船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催促着乘客早早登船。
三人挥手道别。
看着他们登上了船,温见宁才一个人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舅母她们的事。
这些年她虽然人在香港,几乎没回过内地,但也曾想法设法地打听过明家人的下落。
然而没想到,舅母他们当年竟然一去不返,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明水镇。时至今日,温见宁仍然不愿意往坏处想,但对此生再见到舅母她们这件事,她已经不抱有任何期望了。她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生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不用像曾经的孟鹂一样颠沛流离。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
温柏青走后,温见宁恢复了之前忙碌的状态。
除了每日在别墅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她时常还得硬着头皮跟在温静姝她们身后,在舞会上和一群男男女女们应酬。等宴罢归来,回到房间,她只觉筋疲力尽,从没有那样累过。
至于见绣,她们至少明面上保持了客客气气的状态,但私下里还是互不搭理。时日一长,就连见宛都发现了她们的不对劲。不过她们交恶,见宛自然乐见其成,平日奚落起温见宁来更是毫不留情,而见绣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再也不和从前一样起码还出来劝两句。
温见宁表面上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唯一能让她稍稍感到开心的,只有《海上繁花》的发行了。
《海上繁花》远比温见宁想象得还要成功,白茅这个笔名的影响力终于不再只限于香港本土,而是第一次在国内文坛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海上繁花》的影响力也从上海本地逐渐扩展开来,传到香港,同样受到了追捧。
比如她的好友钟荟,就成了白茅的忠实读者,据说还写了长长的信寄给了上海那间杂志社。甚至在放学走路时,温见宁还听她一路抱怨个不停:“《海上繁花》发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托了爸爸去问《星岛杂谈》那里问,他们却始终不肯松口。给上海那边的报社寄信,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位白茅先生还真是神秘得很。”
温见宁听了只是在旁边偷偷地笑,笑完才问她:“你写信给白茅,是有什么是要问他吗?”
钟荟唉声叹气道:“算是吧,其实我就是想问,那个结局究竟是什么意思,明秀到底逃没逃走。这结尾弄得我心里不上不下的,真是难受。”
温见宁抿着嘴笑。
《海上繁花》的结局里,主人公明秀一个人划走了船上唯一能用的救生艇,逃向月夜下的大海,还没等她喘口气,却发现海天相接处有风暴来临的征兆。
在她看来,无论是主人公明秀,还是一整船人的命运都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只是,这些想法她还是暂时不要和钟荟说好。
温见宁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最是感性,要是被她确认了是个悲剧结局,指不定要哭去几缸的泪。以后再被她知道,温见宁就是这个白茅,说不定还要凶她一顿。
她正微笑着想着,又听钟荟说:“白茅从前的作品我都找来看过了,也不知道他什么能再出新作。《海上繁花》虽然写得好,但是未免太伤感了,我倒是希望能看他写些别的作品。”
温见宁其实很想告诉钟荟,白茅先生因为功课吃紧,暂且不打算写长篇了,即便是短篇小说,也只打算偶尔有闲暇时再动笔。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钟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问她:“见宁,你的国文作文向来都是被老师称赞的,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写写文章投给报社。”
其实还有件事,钟荟一直觉得奇怪,见宁是野火社的成员,但一直以来,她只帮忙审稿校对,除了读书笔记外,几乎没有主动写过什么往校刊上投稿过。
温见宁镇定地答道:“至少要等大学再说,如今的时间实在不充裕。”
原来还是因为学习,也是,她一直都很用功。
钟荟点了点头,又问:“对了见宁,之前一直忘了问你,你应该是打算考港大的吧?”
温见宁摇头:“不是。”
钟荟好奇地追问:“那你是打算出国吗,去欧洲,还是美国?”
温见宁还是摇头:“都不是,我想我大概……会去内地吧。”
她不确定地这样说着。
上次收到冯翊的信后,她一直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是这段时间她身心疲惫,无暇去细想究竟要考内地哪一所大学。
钟荟一脸崇拜道:“见宁,我可真佩服你。”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只怕想岔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我想去内地只是因为我的老师在那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向来巾帼不让须眉,虽是个女孩,却有着拳拳报国之心,总想着去内地前线看看。
钟荟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如今大家都知道内地这么乱,争先恐后地往香港、往国外跑,你还愿意去北边,这本身就很值得我佩服了。”
温见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呢。”
钟荟低头道:“其实我也想去北平上大学,可我爸爸他们说,眼下国内正值多事之秋。日本人说不定何时就会打进华北,接下来几年只怕更不太平。”
钟荟在香港还有割舍不下的家人,但温见宁却没这些牵绊。离了香港,她大可以去上海投奔齐先生,对她而言,哪怕内地再怎么不太平,也比留在香港这里好。
和温家的这些恩怨,温见宁实在没法和钟荟讲,她只能低声道:“留在香港或去国外,只能躲得了一时清净,但到了内地,哪怕身处战火中,至少心里是安宁的。”
钟荟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神色郑重道:“见宁,我跟你做个伴,咱们一起去内地考大学,再拉上蒋旭文。”
温见宁笑问道:“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她这话问得一语双关,虽然这两人至今还没有确定关系,但这两个好友之间的古怪,她这个中间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钟荟羞红了脸,别扭道:“我才不管他们。”
两人还在说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们,回头一看,只见身穿黑色学生装的蒋旭文正冲她们跑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们面前。
随着学业的日益紧张,高年级的社员已在逐渐退出社团的日常活动,就连蒋旭文这个野火社的社长也正在将手头的事务慢慢移交给低年级的社员。他这边刚一结束了社团的事务,就马上跑过来找她们了。
他一来,钟荟就把刚才和温见宁的话又说了一遍,提议道:“到时候我们三个就一起北上,也好做个伴。”
温见宁看钟荟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怕她这急冲冲的性子,第二天就要闹着北上,连忙道:“北上的事先不着急,咱们先是好好想想去考哪里的大学。”
钟荟歪头道:“这还用想吗,你成绩这么好,肯定是要去北大,或者清华。”
温见宁愣了一下。www.xiumb.com
钟荟说的这两个,都是北平的大学。
虽然一开始她也有考虑过将来要去北平的几所大学看看,但她在北平没有认识的人,齐先生人又在上海,她首先考虑的也是上海那边。北平对于她而言,实在过于遥远陌生了。”
钟荟在一旁自言自语,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其实天津的南开我也想去看看,张伯苓先生的‘允公允能,日新月异’实在是深得我心。但北大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她这话说得仿佛是已经被这几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录取了,正在苦恼着去哪家更好。
蒋旭文和温见宁对视后无奈一笑,简直拿她没办法。
钟荟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短发甩出干净利落的弧度:“那我们就说好了,明年一起去内地,就考北大。”
看她这样开心,温见宁浅浅一笑:“好。”
旁边的蒋旭文也只是跟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苦涩。
可再一晃眼,他也应声下了,还和旁边的钟荟讨论起内地的大学来。
温见宁晃了晃脑袋,只当是自己一时看错了。
好友三人一路闲聊着在校门口分别,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温见宁回到半山别墅后,直接上了楼复习功课。不知不觉快到饭点了,她放下笔伸个懒腰,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佣人敲门送了信进来。
温柏青那边终于来信了。
温见宁拆开来一看,才扫了几行,就慢慢皱起了眉头。
果然和他们当日所猜想的一样,温柏青这次回去后并不顺利。
信中的字迹带着几分潦草,显然他写信时心情不佳,也存了和温见宁一吐为快的心思。
当日温柏青带着母亲孟鹂返回广州,先租了一处公寓让她住下。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跟老师一家开口,却被对方先发了难。
恩师大发雷霆,问他为何从香港带回一个女人,做出金屋藏娇的事。向来视他为己出的师母也对他一脸失望,更不用提那位原本对他颇为仰慕的小姐了。
好不容易等他解释清楚,可局面再次陷入僵持。就如同温见宁先前所说的,普通人家尚且难以接受和一个妓女做亲家,更何况温柏青他老师这等人家里。
温柏青的这位恩师姓廖,不仅家世显赫,本人在军中也是位高权重。
他原先看中温柏青当他的女婿,一是看温柏青相貌英俊、人品端正、能力出众,又是自己手底下的学生,算是知根知底。温家虽是商人出身,但至少也算身家清白,不至于辱没了他的爱女。如今这学生突然带回一个当过妓女的母亲,这便由不得他心里不舒坦了。
可女儿实在喜欢,这个学生他又着实满意。思忖之后,他给温柏青下了通牒:由他出面给孟鹂一笔钱,让她签下和温柏青断绝母子关系的文书,并保证今后不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还送她去东南亚定居,两家才能结亲。否则,他绝无可能让女儿认一个妓女当婆母。
以温柏青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
他虽然这几年磨得比从前圆滑许多,但还有自己的坚持。且不说年幼时孟鹂曾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带到十几岁,单说断绝母子关系,这便触动了他的底线。
双方一时僵在了这里。
孟鹂却是知道自己拖累了儿子,自己偷偷跑了几次,又被温柏青找了回来。她希望自己能离开广州,让温柏青好生和他老师的女儿结婚,过好自己的日子。
温柏青自然不肯。
可老师那里他也无法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就连那位爱慕他的小姐也不曾替他说话,让他只能夹在其中两头为难。
所以他特意写信给温见宁,一是对她发牢骚,二是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主意。
可温见宁虽站在温柏青这边,却也能体会他老师一家的心情。
她想了半晌,才提笔给温柏青回信。
其实温见宁也想不到什么两全的办法,只能告诉他应当体谅老师一家的心情,若是有机会和他老师,还有廖家的那位小姐好好谈一谈他的想法。若是实在谈不成,也不必勉强。总归双方现在只是口头婚约,及早解除婚约,也好不耽误各自婚嫁。
她写完信,正打算放下笔,脑海中突然想起上次温柏青说过的话。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廖家的小姐似乎很喜欢她的小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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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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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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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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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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