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贺翔在同事的介绍下给子轩请了一个家教,同事的孩子今年刚考上大学,之前请了一位家教在他家做了两年,可以说是一路陪自己的孩子走过高二高三,给他帮了大忙,所以也乐于将这位家教老师推荐给有需要的贺翔。
那是位年轻的大学生,姓沈,来自河南平顶山,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妹妹,爸妈靠打工生活,他读大学学费之外的生活费全靠自己挣,所以从大一就开始家教的工作,小沈对这份工作很上心。对于子轩这种基础不好的学生,小沈主要是帮他复习,帮他答疑解惑,有时间再预习后面的。小沈也把自己经历过的高考经历讲给子轩听,告诉他其实高考并不可怕,关键是平时的学习要用心,他教子轩一些学习方法,告诉他基本的学习在于重点概念、知识点的理解记忆和运用。升级版的就是博览群书,搭建自己的知识框架,能够将知识进行迁移转化。
一开始子轩还挺听小沈老师的,也努力了一阵子,但到后来就有些油了。一开始是子轩先做作业,做不出来的让小沈给他讲解。到后来他就等着家教时间再做,甚至渐渐演化成让小沈老师帮自己做作业了。小沈对此先是拒绝,劝子轩自己对学习要上心,但后来看子轩确实是心不在焉,也不好说什么了,就答应帮他做大题,但他要自己抄在作业簿上。
子轩的心思主要在他正在写的仙侠小说上,他把自己小时候听奶奶讲的一些鬼怪故事、看过的各种神话童话故事、网上的各种道听途说、打游戏时的一些灵感都融入到自己的故事中,创造了一个可以变身的飞侠,他有着离奇的身世,身边围绕着一群居心叵测的人,他会随着自己的心情变身,披上黑色披风,或者是红色披风。他一路闯荡,降妖伏魔,而在暗处有一个拥有绝世武功的白胡子老爷爷在保护着他,并且有一本秘笈将传授于他。子轩将这个故事抡圆了写,思维跳跃,用了大量的网络语言以及游戏语言。没想到这些内容在网上连载后竟然也有人反馈,有骂他的踩他的,也有称看得过瘾的,还有向他建议后面的故事怎么发展的。这让他更有写下去的热情。现在他除了吃饭睡觉,满脑子里都是那几个人物,他们的矛盾冲突,他们的心理活动,他们的对话。有的时候夜里做梦他们都会到梦里来,醒来后的他会努力地回忆他们在梦里做了什么,然后把情节记下来。最令人遗憾和懊恼是,有时候他做了非常精彩的梦,那些仙侠们在他的梦中演了一场电影,他也参与其中,他在梦中对自己说我要这样写,但是醒来后,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刚才的情节了。
子轩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这快乐是发自心底的。这更加让子轩沉迷其中,于是花更多时间在这件事上,连在课堂上听讲都会陷入神游当中,然后为自己想象中的人物和情节突然笑出声来,把班上的同学和讲台上的老师弄得一头雾水。老师便让他站到教室后面去,站在教室后面也不妨碍子轩继续在脑海里编排他的仙侠世界,眼前的同学和老师都可以被他带入其中,他的脸上就浮出老师看来认为是莫名诡异的笑容来。
子轩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呈现出一种轻躁狂的状态,他看上去很快乐。子轩知道自己的这种快乐是以牺牲学业为代价的,但他不在乎。反正爹妈只有他一个孩子,爹妈挣的钱够他花,就算考不上大学他也不怕,绝对不会饿死。
子轩从来就没有饿过,像彭敏这样内心一直有着死亡焦虑的妈妈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有一点饥饿感的,从小到大,子轩的什么需求都能得到即时的满足,延迟满足是不存在的。由之而来的是,他从来不愿意为有难度的事情去努力,除非是他自己愿意,比如电脑游戏和编程,比如写仙侠小说,前者是子轩的兴趣所在,后者子轩是拿来当一种放松,是对自己不完美生活的另一种假设和虚拟,所以他乐在其中。
那个周六的下午三点,像平时一样,小沈到子轩家,开始两个小时的家教时间。子轩前一天晚上写小说到夜里三点,更新了五千字之后,正是进入状态的时候,他只想接着写下去,作业就让小沈帮着他写了。
子轩坐在电脑前敲字,根本没有发现彭敏进来了。彭敏当时给他们准备了一些水果和点心,蹑手蹑脚地端进去,看两个人一个在桌子上写作业,一个在电脑前敲字,她过去看了看,然后问:“这不是子轩的作业吗?小沈老师你怎么在帮他写?”小沈老师说:“我在帮他改作业。”
彭敏再看子轩,“你这是在干什么?”
子轩正在那个文学网站的平台上看自己的小说,他说:“我就是休息,看一下别人写的小说。”
“什么小说这么吸引你?”彭敏问。
“哎呀,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子轩说,然后合上了电脑。
彭敏眼神很好记住了标题,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在电脑上找到了。那小说的作者名字是“我看到过小精灵”,彭敏就知道这是子轩。因为在子轩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带他去恩施大峡谷玩,子轩说自己看到了一个小精灵在自己眼前飞,还在和他说话。彭敏和贺翔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说真的,他真的看到了小精灵。他甚至描述那小精灵的样子,很圆的脑袋,很大的眼睛,头大身体小,背后有翅膀可以飞。而且他一路上都望着车窗外,和那小精灵说话……
彭敏当时想,那是子轩做白日梦。没想到这个梦可以时隔十多年再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彭敏猜的没错,子轩对于自己五岁时看到的这个小精灵念念不忘,决定以它为主角来创造了一个仙侠世界,这是一个他独步其中放歌纵行的世界,也是一个在彭敏看来荒诞不经洪水猛兽的世界。
那天,小沈离开时,彭敏就把当天的课时费给了小沈,说:“沈老师,下周你不来了。”
小沈就知道刚才自己帮子轩做作业被识破了,他说:“阿姨,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劝说过子轩的,但是,怎么说呢,他的兴趣真的不在学习上。原因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他的基础真的很差,学习很吃力。我给他讲题也很累。但是,他写的网文,真的给了他快乐,要我说,对子轩这样的孩子,不要逼着他去追赶大部队了,他如果真的能写好网文,没准也能成功。”
小沈是推心置腹,在彭敏眼中则是对自己行为的开解。
彭敏说:“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住他管管他的,没想到你和他站在了一起。你也是一个混水摸鱼的老师啊,难怪你也只能上一个二本大学。”
这句话带着彭敏式的尖刻,攻击性很强,小沈读的大学确实只是一个普通大学,虽然他当时的分数是可以上更好的大学的,但是因为填报志愿时无人指导才进了这所大学。小沈叹了口气,说:“好吧。”他其实也有如释重负之感,从大一开始,他也带了不少学生了。一方面是帮他们的父母对付孩子,看住孩子,不让他们到外面去野,一方面就是帮学生写作业,对付家长。100元一个小时,他挣的是一份良心钱。但很多时候,他也借以看到了学生家庭里的情况,孩子学习不好,要说是脑子不聪明的真的很少,主要还是学习习惯不好,自律性较差。另外之前落下的功课太多,跟得太累。除此之外,家庭氛围很重要,有的父母的言行举止就是让自己的孩子无心学习甚至厌恶学习,子轩家就是典型。他想,平时贺子轩不知道听过多少这样刺耳的话呢,也难怪那孩子要逃到他自己的仙侠世界里。
小沈对彭敏说:“您这样说我不生气,因为我有自信和自知之明。高考时我的分数是可以上更好的大学的。但是,我也给您一个忠告,不要再用这样的语气对子轩说话,那样伤害的是您自己的儿子。”然后,他转过身,匆匆地离开。
子轩看着彭敏送小沈出去,他感觉有些不对,悄悄地跟在后面,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他冲过去,站在彭敏面前,大声地说:“你为什么这样说人家?小沈老师挺好的。”
“我是找老师来教你学习的,不是来帮你做作业然后让你在网上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小沈老师被开除,子轩是内疚的。而自己投入了那么多心血的文字被妈妈认为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则是让他感到羞辱与愤怒了。他一把推开了彭敏,然后向小沈追去。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老师,至少陪他度过了一段轻松安宁的时光,他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子轩离家半小时后夫妻俩接到派出所电话,子轩与人打架了,现在在派出所。
夫妻俩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看到鼻青脸肿的子轩,彭敏忙问这是怎么了,谁打的。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说:“我打的。怎么了?我帮你们教育你们的儿子。你们不服就去问警察,让他来评理。”他指着子轩说,“这家伙在我店里买东西,一句话不对就冲上来要打人。我四五十岁的人,年纪可以当你的爹,你打我?”
警察让那个人安静,然后对贺翔和彭敏说:“是这样,你们的孩子今天在人家店里买东西,付款的时候,店里的网络信号不好,老板没有及时收到,说了一句没收到,他就冲人家发火。我们看了店里的监控,确实看到是他冲到人家面前先动手打人的。你看,他自己也吃亏,不过都是皮外伤,还好。”
调解结束,那位警察把贺翔单独叫进了笔录室,对他说:“刚才有些话我没有当着孩子的面说,但是作为家长,我有一个建议,你们最好带孩子去医院的精神科看看,他表现出明显的易激惹、冲动、自控能力差,发展下去很不好。”
一听精神科三个字,贺翔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至于吧。”
“你考虑一下,和你爱人也商量一下,我见过的走极端的年轻人肯定比你的多,还是有鉴别能力的。只是一个建议。”
贺翔觉得自己的心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掌。他走出笔录室,看到儿子在外面靠墙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对身边的彭敏视而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有愤怒也有悲伤,半小时前的他内心的那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小精灵骁勇无比,但现在,冲动退潮,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小精灵现在换上了黑色披风,沮丧无力。
把子轩领回家后,贺翔给贺菲打了电话,第二天一家人到了武汉,贺菲带他们去了李北辰介绍的精神科医师那里做了检查,抑郁自评量表结果分析报告上医生最后给出的结论,重度焦虑,中度抑郁。医生给开了两种药,让他按时定量服药,说是能帮助改善心境,缓解焦虑,稳定情绪。
“在服药的同时,最好辅以心理咨询或心理治疗。”精神科医生说。“对于服药,不能凭感觉,不能想服就服看到情况好了就不服,另外药会带来嗜睡乏力的副作用,定期复查,便于调整药量。”
贺翔觉得医生是不是言过其实了,不就是男孩子调皮不听话吗,又是吃药又是找心理医生的。彭敏对医生的话十分信任,她甚至因为医生的诊断而产生了一丝解脱感,她为自己这些年在儿子面前越来越强烈的无能为力感找到了原因,原来是儿子病了,不是自己的问题。这为她减少了内疚和负罪感。
“我们就按医生说的,让子轩定时定量服药,另外,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彭敏说。他们并不认识任何心理医生,只好找贺菲。
贺菲想起了汪老师,滨江中学的心理老师,也是贺菲在师大的师姐,贺菲听宜恩介绍后曾经专程去学校找过她,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
子轩看到汪老师时惊讶地说:“居然是您。”
汪老师笑笑地说:“是的,我们又见面了。”
子轩曾经跟彭敏讲过自己在武当山遇到的那个老师。现在,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是姑妈的师姐,宜恩他们学校的老师,这世界也太小了。
当时和汪老师一起爬山时听她说话觉得如沐春风,但是坐在她的咨询室里,却是另一种感受了,这一路来,被当作潜在的病人而且是精神科病人,让子轩心里并不好受,惊惧、委屈、疑虑、愤怒兼而有之。尤其是在填那些量表上的问题,有些模棱两可的,他是凭感觉填的,有的甚至是瞎填一气。对于结果,他一方面承认自己有焦虑,一方面又想,我当时回答某个问题时其实是可以选择另一个的,所以,这结果,也可能是另一个。
贺菲陪子轩一家去见汪老师,之前跟汪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汪老师先单独约见的是子轩,待子轩坐下后,汪老师问子轩:“现在,你有什么想和我谈谈的吗?”xiumb.com
“没什么好谈的。”子轩说,“是他们要我来的。”
“对此你有什么感受?”汪老师问。
“感受?”子轩沉吟了,在他日常生活中,爸爸妈妈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感受,而是直接向他提要求下命令,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感受?他真的没有好好感受过自己的感受。
“就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汪老师问。
“我觉得很可笑。”子轩说。
“那可以说说,是怎么样的可笑。”汪老师看着子轩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这种认真和专注,是子轩在自己的爹妈那里很少看到的,他们太多脱口而出的指责和批评,很少询问他的想法更不用说问他的感受。所以子轩也对他们关上了门。现在,他愿意敞开一点,于是他对汪老师讲了这两天来他的经历,以及他的感受,惊惧、委屈、疑虑、愤怒,以及一丝小小的得意,和人打架被送到派出所,让父母着急上火,在医院里胡乱填答案从而可以质疑检查结果。他内心有一种把东西打翻搅乱之后的快感。
“如果让你给这些情绪编序,排在第一的是什么?”
“愤怒。”子轩说。
“如果这个情绪是有颜色的,你觉得它是什么颜色?”
“红色。”
汪老师笑了,眼前的这个男孩子黑黑瘦瘦的,一头浓密的头发根根直立,真的就如同动画片《愤怒的小鸟》里的红色羽毛的愤怒小鸟。
汪老师一边笑,一边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笑,她想,我是不是在此时表达了某种认同和赞许,这是否是合适的?这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应时时保有的一种自我觉知,也就是用“第三只眼”来看自己,看到自己的移情和反移情,帮助自己更好地理解来访者,以及帮助来访者。
她收了笑容,问了子轩一个新的问题:“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有哪一件事让你觉得很愉快,让你感觉良好?”
子轩想了好一会,他想说自己写的小说,但是,小说写作其实有很多受挫的时候,尤其是被读者骂,而且被妈妈视为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又想说小沈老师帮自己写作业的时候,但结果是小沈老师被开。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元旦那天,他的爷爷奶奶趁着超市做活动去超市买东西,爷爷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机掉了,等他们回家后才发现,两个老人沿着之前的路线回去寻找,在超市、在路上来来回回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没有手机可太麻烦了,爷爷赶紧把这事告诉子轩,子轩对于电脑手机的使用是非常娴熟的,他运用手机的定位功能,竟然帮爷爷找到了手机,原来爷爷奶奶从超市出来后坐在休息区休息时将手机掉在了长凳后面,幸运的是长凳是靠墙的,手机正好在长凳和墙之间的夹缝里,很隐蔽,没有被人捡去。拿着失而复得的手机,爷爷奶奶对子轩一顿夸奖,随后几天把这件事讲给左邻右舍听,说现在的孩子真厉害,现在的高科技真牛。两个老人对子轩由衷的夸奖也让贺翔和彭敏看到儿子身上还是有闪光点,那几天对他也是刮目相看,给了子轩一些信心。
“我平时所受到的鼓励多数来自于奶奶。”子轩说,“她从来不拿我和别人比。”
“这个别人是指的?”汪老师问。
“班上的同学,还有,宜恩。”子轩说,“我知道她的成绩比我好,但是,玩游戏肯定是我比她厉害。”
汪老师又笑了,但她随即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笑,这笑其实是对子轩的欣赏,这个孩子在真实地表达他的感受。
在和子轩谈过之后,汪老师和贺翔、彭敏进行了访谈,这是她的工作习惯。所有青少年的问题,既有生理原因,有社会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只是很多父母习惯了把责任往外推,而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的推波助澜。很明显,在这个家,贺翔自己的懒散贪玩就给了子轩一个不好的示范。而彭敏本身带着她自己的很多问题在艰难前行,她的身边几乎没有可以帮助她的人,贺翔除了给她添堵,谈不上有什么支持,只有婆婆在关键时候帮她说几句话。
“汪老师,我跟您说,我的太放松其实是为了平衡她的不放松。”贺翔说。“我是真的受不了她的抱怨,唠叨,可以说她一天到晚都处在焦虑状态下,你看她整个人都不放松,从来不会用温柔的语气说话,从来都是命令、指责……”
贺翔也没有说错,汪老师眼前的彭敏,每说完一句话就会紧紧地抿一下嘴,不说话时,她的嘴巴一直都是牙关紧闭,她坐在椅子上,肩膀是收着的,双手抱在胸前,上半身微微向前佝偻着,眼晴盯着人看时带着一种小女孩般的惶恐、警觉和无助。她的衣着打扮也是保守的,衣服的面料和款式都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
“听到你的丈夫对你这样讲,你此刻有什么感受?”汪老师问彭敏。
“什么感受?”彭敏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感受。”
在彭敏的成长史中,感受是被屏蔽的东西。大家都只直接地提要求,给建议,下判断,做对质或者反抗,感受这种东西,被置之度外。
“感受,就是你从周围感觉到、接收到了某些信息后,你对之产生的身体与心理上的感觉,情绪上的反应。”汪老师解释说。
“我很愤怒。”彭敏说。
“还有呢?”汪老师问。
“还有恐惧。”彭敏说。“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很好,那是怎样的愤怒?怎样的恐惧?它们有颜色吗?有形状吗?有气味吗?”汪老师问。
“它们像鬼一样,是黑色的,散着着恶臭,让我觉得恶心想逃,但是逃都逃不开。有的时候,我会做恶梦,梦到被它追赶,大汗淋漓地醒来,这时我想有个人安慰一下我,可是,没有。”彭敏说到这里,看了贺翔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你就讲讲你的恶梦。”汪老师说。
彭敏没有讲梦,但讲了一个比梦真实的事实,在她五岁时,因为爷爷的去世,奶奶去了姑姑家生活,她就不得不回到父母的身边,父亲对于这个回来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关爱,有一天,彭敏的弟弟抢了她的点心,她很生气就骂了弟弟,在外面喝了酒回来的父亲听到了,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拎着彭敏来到她家附近的一个露天的茅坑那,说,你做姐姐的还跟弟弟抢东西吃,看我把你丢到茅坑里。彭敏哭着挣扎着说是弟弟抢了她的东西。父亲说,你一张嘴这么臭,我就让你闻一下这屎有多臭。他对这个女儿一直是嫌弃的,当时又带着酒劲,他是想吓一下彭敏。五岁的彭敏又瘦又小,正值冬天,她穿的是姐姐穿过的旧棉袄,衣服有些宽大,那衣服就在她父亲的提拎与她的挣扎中脱开了好几颗扣子,眼看女儿就要脱手掉到茅坑里,她父亲最后的一丝清醒让他一下捞住了她。
彭敏后来一直在想,自己当时到底沾到了茅坑的屎没有?听父亲的说法是没有,他带着得意的笑说自己眼疾手快捞住了女儿,彭敏却并不全信,她已经失去了那一秒的记忆了。那个鲁莽无知的父亲给女儿的心理带来的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被父亲倒提着吓唬不知是否掉进厕所的经历,是彭敏一生的噩梦。她从来没有讲给别人听过,包括贺翔。
此时此刻,她在汪老师面前讲了出来,样子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她和她的感受之间有千山万水的隔离,这其实也是她的一种防御——我承受不了,那我就不去感受它,把它当作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讲给别人听。
汪老师知道,是孩子将这对父母带到了自己的面前,看上去是孩子有问题,实现上父母一路走来也好辛苦。未来,也很难。她还不能如实相告,只能说:“你要和你的感受在一起,它可以帮助你看到你自己,也可以帮助你看到你身边的人,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也许等你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五岁的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哭出来,想起那天的情景,讲出你的感受的那天,就是转机。”
一次咨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况是冰冻三尺的积重难返的问题。
汪老师在网络上开办了一个家长课堂,分享一些家庭教育的常识,每周有一场直播,她邀请彭敏和贺翔关注,有时间去看看。
“学习做父母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我们终其一生,都需要面对的那个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汪老师说,“不管孩子现在是否合乎你的期待,他们都是因你们而来,是命运送给你们的礼物,不是七天包退包邮的淘宝商品。对自己对孩子,都要抱有信心。不要期待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退步便是进步,没有更坏便是好。”
送走子轩一家,汪老师在咨询记录上写下一行字:家长生病,孩子吃药。这是她给无数个家庭进行访谈后的心得,这一次不过是再一次被验证。
贺翔、彭敏多少都受到了冲击,后面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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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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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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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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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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