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后,望京城用最纯净的白迎来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皇上在年前就令七王爷从内库中拨了十万两银子合在户部拨发的银两一起,采买了米面被褥分发到了望京城东城北三坊的贫民手中。同时在城门四处设置了粥棚,下令连施三日恩粥。引得上千百姓自发跑到午门外叩谢天恩。
皇帝陛下喜笑颜开,得意地对七王爷嘀咕:“朕的爱妃们头上少插几朵花看上去另有番清爽别致的韵味。”
七王爷微笑:“皇上圣明。偶尔吃吃清粥小菜免得积食。只是年节时臣弟少来宫中为好,皇嫂们近来瞧臣弟颇不顺眼。”
皇妃们心里头的不舒服被皇宫的高墙挡着。望京城臣民的好心情却关不住。家家户户门上的春联,檐下红红的灯笼映衬着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脸颊上透出了晕红,带足了新媳妇过门时的娇俏喜庆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扫尽门前雪,开门利市。爆竹声此起彼伏,街坊邻居互道恭贺,往来男女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好心情。
东城南下坊多宝阁的菜在望京城里出了名。药灵庄林庄主曾为不弃请来的名厨满大师就是从多宝阁里出来的。自年初一起,多宝阁里几乎客满无座,小二不断气的喝出菜名,托着大托盘泥鳅似的在堂间穿梭。
一楼雅座的窗外种得一树蜡梅。香气诱得临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顾寒冷推窗迎香赏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轻人端了碗热酒摇头晃脑吟出一首诗来:“蕊寒香冷因风起,梅破晓寒春乍临。听得蹄声踏冰来,应是长卿人已近。”
说到最后一句他带着笑意手指潇洒往门口一指。正正指中掀帘而入的锦衣年轻人。
席间另外一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起身迎道:“长卿一来,渐飞的诗意就走了味了。”
陈煜穿着鸦青色窄袖锦袍,披着件雪白的鹤氅。头发用丝网小帽罩着,额间束了条黑色描金抹额,装扮干练清爽。他解下鹤氅扔给贴身小厮阿石,毫不客气地在主桌坐了。不屑的瞟着白渐飞道:“渐飞见着我时,他的诗意从来都带着股酸味。我若不来,他的手指一摇便点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师守备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数他的诗文最臭,常被白渐飞拐弯抹角说话挤兑刻薄。听到陈煜的话他也不恼,端起一角热酒倾倒进大碗中,痛快的饮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长卿今日可说错了。渐飞今日只会酸你来着。望京城都传开了。说七王爷世子肚量小为人刻薄。红树庄故意让莫府小姐落了水。腊月三十还使人在烟花中做了手脚,让莫府小姐过不好这个年!”
白渐飞哈哈大笑,挨着陈煜坐了,挤眉弄眼地说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着在元宵灯节能得见莫府小姐一面。长卿,听说她年仅十三四岁,就有倾城之貌?”
他俩都是陈煜从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说话从来不避嫌。七王爷年轻时的风流事坊间百姓不知,他俩出身官宦世家,岂有不闻的道理。年前又听说莫夫人新收了位义女,莫若菲新认得一位义妹。腊月三十莫府这位大有来头的小姐点烟花又出了事。传闻又与世子陈煜有关,两人的好奇心更加浓郁,纷纷用热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陈煜喝了碗热酒,往元崇白渐飞身上一转,埋头自顾自挟着菜吃了,一语不发。
看他这样,白渐飞元崇面面相觑。
白渐飞敛了玩笑之心正色地问道:“长卿,这三日来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你可有查过?”
陈煜吃着菜慢吞吞地说:“那丫头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烟花中暗放炸药,差点要她小命的事,你们觉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烦地说:“我和渐飞自然不信。约你出来不正是心急此事吗?坊间传得多难听?世子难容妹子,王爷不得不让她寄居莫府。这也就罢了,说你数次想着要她的命,连天门关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渐飞也叹道:“你不愿意她名正言顺地进王府,咱们心里都明白的。腊月三十出的事,才三天就传遍坊间。流言直指于你,定别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陈煜脸色渐沉,眼里泛起深思。
腊月三十晚上烟花中塞了炸药爆开,伤了花不弃的事初一大早莫若菲亲自去了王府禀报。
七王爷大肆画像寻女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诚国公想起女儿伤情早逝,奏了他一本。斥责七王爷因家事劳烦公中。惊得西州府上下不安。皇上对这段陈年往事心中有数,暗示七王爷低调处理,不要伤了天家颜面。
莫若菲对外声称西州府之行书童受了伤,与药灵庄林庄主结了缘。意外得知庄主的义女竟是莫家后人,尊得林庄主同意,这才接了回府。而七王爷安排不弃进莫府后一直不闻不问。莫府新小姐的身世在望京城臣民眼中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诚国公拍桌子大骂,皇上暗暗高兴,七王爷沉默不语,众臣民好奇之心与日俱增。
这件事照七王爷与皇帝陛下的意愿原本会渐渐消沉下去。岂料腊月三十莫府出了烟花爆炸的事。
听说不弃只受了些外伤,七王爷不惊不怒,嘱人送了伤药。莫若菲得了七王爷体恤,不弃原也只受了些外伤,他也放下心来。私下遣人查访主谋。谁知才过三天,望京城就将世子动手害莫府小姐的事传扬开了。七王爷的私情与花不弃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了望京城中的热门话题。
莫府不方便去王府找世子讨说法,至今保持着沉默。
流言的速度比年节时的寒风刮得还厉害,王府几位生得郡主的侧妃庶妃的冷笑话时不时在七王爷耳边响起。
但当事人陈煜却跟没事人似的,该咋过还咋过。
这时,他望着两位好友悠然说道:“莫府新小姐不是倾城美人儿,容貌平凡无奇。渐飞你要失望了。”
看他半天,结果风马牛不相及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元崇和白渐飞啼笑皆非。
“不过,一见之下,让人难以忘怀。”陈煜微笑地补充了句。
白渐飞眼里慢慢透出光来。陈煜现在不想谈流言之事,他便顺着话好奇地问了起来。
三人年纪相仿,都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春少年郎的好奇心顿时转移到了花不弃的容貌上。
陈煜眉梢一挑,不急不徐地说:“你二人如此好奇,不妨在元宵灯节时挤莫府的花楼下瞧去。今年因莫府新小姐的露面,想必莫府花灯必能拔得头筹。”
“这叫什么话!长卿真不够朋友!吊着胃口不说!”元崇忍不住嚷嚷,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陈煜把筷子放下,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说了大实话。不漂亮,但很特别。若是有比较,她连莫若菲的贴身侍婢嘉欣冰冰都及不上。偏偏站在一起,你能记住的就是她。”
白渐飞听明白了,目中露出神往:“如此与众不同,元宵灯节少爷我要多带些家丁侍卫出门了。省得到时挤不过去。”
陈煜微笑道:“可要本世子相助?”
两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元崇高兴的一拍陈煜肩头笑道:“我爹正催我定亲,元宵佳节美女如云,莫府小姐么,倒也配得上京都守备府。”
陈煜脸色一变,拍开他的手道:“元崇莫打她主意。今年元宵节四大世家都想抢花灯第一。莫府烟花爆炸非偶然,望京城中流言四起,必有事发生。”
见他正色,二人也收了嬉皮笑脸凝神细听。
两人凑近,陈煜眨了眨眼说:“流言说我因为母亲伤情过逝,恨上了父王和红颜知己生下的女儿。以至于不得不让她寄居莫府。说我在天门关设伏杀她,说我在红树庄推她进湖,说我在烟花里动手脚想要她的命。可是,昨夜我在城中闲逛时无意中听到有人在说新的故事。说我父王和莫府达成了协议。三月初进行的内府招标,官银流通权仍会交给莫府的方圆钱庄,哪怕莫府出价高,我父王也自有办法让方圆钱庄赚回来。作为代价,莫府收留了处境尴尬的花不弃。”
元崇白渐飞倒吸一口凉气。流年的目的竟然是冲着七王爷去的。
“你们想,如果我父王不管内库了,谁会是接掌之人?”陈煜呵呵笑着问道。
“会是谁?晋阳长公主?三公主驸马都尉刘灿之?皇后胞兄顺侯黄康明?”
“不,你们都说错了。”陈煜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二人疑惑不解。既然是冲着七王爷去的,怎么可能让内库大权还留在七王府中,落入陈煜之手?
“皇上是绝对不会将内库交给那些人的。父王不干了,自然由我来接管。亲王不能掌军权,不能涉政事,皇上用我最放心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我对莫府没有好感,如果让我接管,开春之后内库招标如果有人和莫府抢官银流通权,我会偏向莫府吗?就算我公允,有人出来抬价,让莫府做赔本生意也不错啊。皇上多得了银子,高兴还来不及。”陈煜说到最后,眼神渐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来。
白渐飞担忧地看着他说:“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被人利用?交给莫府你心里不痛快。明知道是个圈套还帮忙,心里不更憋气?”
陈煜一口饮尽杯中酒,呵呵笑道:“谁说我心里不痛快来着?我这就去莫府找莫若菲莫美人赏雪品水仙去。顺便去探望下在莫府里养伤的新小姐!”
他站起身,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笑道扬长而去。
元崇疑惑了半晌,歪着脑袋问白渐飞:“七王妃过世,长卿对他父王就没了好脸色。莫府收留了那女孩子,以他的性情,他会和莫若菲处好关系?他去看望莫府小姐,我咋觉得他是打杀上门去的?”
白渐飞摇头晃脑说道:“去却旧恨添新愁啊。长卿是什么人?闲逛也能让他凑巧就听到有人在聊新故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自王妃过世后,谁看得透他?今年元宵灯节真有好戏看了。”
多宝阁二楼厢房的竹帘一角被轻轻挑起。帘后站着位身着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来岁年纪望之二十出头。肤白如雪,眉作远山长,细腰不足盈握。挑开竹帘的手指纤纤,宛若兰花初放。虽然穿着艳丽的衣裙,仍掩不住清丽如秋月皎蛟的气度。
她望着楼下陈煜与小厮阿石骑马远去的背影浅浅笑了。她喃喃自语道:“世子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庄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么吗?”
声音娇媚,带着万种风情。
她放下竹帘缓步回到房中轻靠在软榻上。随手拿起榻上搁置的绣布。竹篾绣圈里绷了块玉兰色的锦缎。一幅平湖明月图快要绣完了。明月高悬,湖水碧波泛起银白色的光。恬然寂静的景致中,一只孤雁凄凉穿飞,颈中横插了枝羽箭,殷红的血如雨洒落,令人悚然心惊。
厢房门吱呀推开,走进一名个头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声禀报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闻,慢条斯理的绣着。抽出最后一针,针尖刺进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颈中一摁,雁颈霎时被染红。她满意的抽出锦缎瞧了瞧,放进只精巧的匣子里。这才站起身来慵懒地说道:“最后一只了。黑雁,今年元宵节的灯制好了?”
黑雁接过她手中的匣子恭敬地回道:“都制好了,就差夫人手中这只了。”
柳明月温婉地笑了:“今年元宵节我明月山庄的百雁灯一定能拔得头筹。”
娇媚的声音带出了丝阴霾。她缓步朝门口走去,黑雕赶紧为她披上鹤氅。柳明月系好系带,戴了顶帷帽遮住面容。她带着黑雁从后面楼梯下了楼,上了马车。
不弃幼时跟随花九行乞,稍大在药灵庄菜园子里劳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体。铜钱打出的青肿没两日便适应了,吵着就想出门。
灵姑棠秋四婢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出去。青儿见不弃郁闷,便对灵姑说:“小姐如果闷得慌,咱们就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不弃并不想大闹天宫。听到堆雪人,眼里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灵姑为长,她灵姑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给她戴上顶狗皮帽子,把不弃围了个严实,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进了院子。
离厢房较远的地方雪积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扫帚铲子去弄雪。不弃大笑道:“等你们铲雪来堆好让我瞧有什么意思?我自己动手!”
不等众人阻拦,她抢过一柄铲子大步走到了湖边用力铲着新雪。嘴里呵出团团白气,小脸冻得通红,眼睛渐渐焕发出神采来。
忍冬情不自禁地说:“这时候看小姐格外可爱。”
青儿笑眯眯地说:“我也铲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儿年纪都差不多,四人朝端庄站着的灵姑吐了吐舌头,操起扫帚铲子就奔向不弃。
众人齐心,不消半个时辰便在湖边堆起一个雪人。不弃呵呵笑着自湖边扯起几茎水仙种在了雪人头顶上,绿白相见,煞是好看。
青儿弄来两只煤饼子往雪人脸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不弃欣赏了下雪人的绿头发,想了想道:“弄些红梅来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蜡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莲衣客来。他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她还会再见到他吗?这个神秘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现他凝神望月的身影。不弃着看着梅花笑道:“用蜡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们反应,不弃已奔向梅树,跳起来摘树上的梅花。脚下踏着水边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开嘴大笑起来。
这样就可以什么事都不想,这样她只是莫府养在深闺的小姐。让她肆意的疯狂一回吧!不弃望着蓝天傻笑。
“小姐!你摔着了吗?”四婢惶恐地跑过来。
不弃拍拍屁股爬起来,捏了团雪对准秀春就扔了过去,嘴里大喊道:“玩雪仗,咱们玩雪仗!青儿,咱俩一派!”
灵姑微笑着叹了口气,扬声说:“忍冬,你来帮我准备更换的衣物。待会儿小姐玩尽兴了便要换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人在院子大呼小叫地打开了。
不弃头一回有了玩伴,兴奋的捧了雪追着秀春和棠秋乱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动,清脆的笑声隔了院墙飘荡在空中。
莫若菲伴着陈煜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阵阵尖叫声笑声。听到不弃的声音,莫若菲宠溺地笑了:“不弃这丫头,要翻了天了。”
正说着,一蓬雪朝两人扔了过来。陈煜嘴角噙笑单手隔开雪球,在院子里四个女孩惊诧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铲,双掌拍出。白雪如瀑朝不弃她们扑了过去。猝不提防的四人霎时被打了个正着,沾了满头满脸。
“报仇啊!”不弃正在兴头上,抹去脸上的雪大吼一声,操起地上的铲子铲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陈煜抛去。
“世子,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亏。以一敌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声说完,潇洒地走到不弃身边,挤了挤眼睛道:“丫头们,随我迎敌!”
不弃高兴的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见少爷撑腰,胆子也壮了,相互使了个眼色,低头握了雪率先扔向了陈煜。
陈煜哈哈大笑道:“擒贼先擒王。莫公子可要护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转,身法突变,瞬间已近到不弃和莫若菲三尺开外。
莫若菲也不着急,接过不弃手中的铁铲往地上一划,轻柔的新雪立时变成一道雪墙挡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伤人。凌波馆里雪雾腾腾,簌簌落下。陈煜的眼睛只盯着不弃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不弃作挡箭牌,对四婢的袭击毫不放在心上。
场面瞬间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不弃咯咯笑着躲在莫若菲身后,时不时偷空抓起一团雪扔过去。
莫若菲再铲起一蓬雪扬起时,青儿靠近不弃身边悄声说:“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着贼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陈煜的方向一瞄。不弃心领神会摘下帽子往青儿头上一扣,就地一个翻身离开了莫若菲身边。
聪明的丫头!莫若菲赞赏地看了眼青儿,迅速地挡住她的身体,让她只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脑袋来。他手势惭缓,有意露了个破绽,让陈煜闪身而过,一把抓住了青儿。
“呵呵,我有挡箭牌在此,还不乖乖地站定让本世子抛个痛快!”陈煜捉住青儿的肩往身上一挡,眉飞色舞。
就在这时,青儿飞快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抱紧了陈煜大声说:“小姐,我缠住世子了,快打!”
陈煜一愣,莫若菲和不弃哈哈大笑,雪劈头盖脸砸向陈煜。
“好个金蝉脱壳!我认输!认输!”青儿抱得很紧,陈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将个小婢女摔飞,只得站在场中双手高举做投降状。
雪团飞过来的瞬间,青儿蓦得松开手,双手抱头开躲。陈煜哪肯让她也跑了,拎起青儿挡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头作陪,输了也不冤了!”
话虽这样说,却在雪砸过来的瞬间扳转了她的身体,将她护在了怀里。自己却被打了个正着。
看到陈煜满头满脸扑满雪粉的狼狈样,不弃拍了拍手得意地笑道:“山哥,咱俩出马,怎么可能打不过!”
莫若菲心头一跳,脸色渐渐地变了,身体一激灵,心底深处冒出一股寒意来。不弃与丫头们的笑声犹自在耳,他却仿佛远离了这个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爷世子的存在,缓缓转过头问不弃:“你刚才叫我什么?刚才你说什么?”
刚才她说了什么?她喊他山哥?不弃一个激灵吓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的回答,脑袋早嗡嗡作响。他的脸依然完美,他的眼神却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不弃手足发颤,全身冰凉。他认出她了?就凭她喊他山哥就能认出她了?她浑身的热汗瞬息之间变冷,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透心凉。她绝不认他,绝不!不弃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尽管害怕尽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的逼出声音来:“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错了吗?大,大哥,你别吓我。不是你让我喊的吗?”
“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莫若菲盯着不弃惊恐的脸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莫若其妙的话来。
一句话将时空合并,勾起了不弃的记忆。低矮的红砖楼房,肮脏窄小的路,被油烟熏黑的墙,临街支起的两口热腾腾大锅,翻滚着混浊的面汤。骂骂咧咧唠叨着不争气儿子的陈大姐麻利地用竹漏抄起面条放在碗里,随手浇上一勺高汤。
每天出门之前,他们总会到陈大姐的面馆里吃一碗香喷喷的奶汤面。多年不变的习惯。
不弃的神情已由惊恐变成茫然。他还想试她,她当然不上当。然而,她却知道,她的双腿已经在发抖。如果莫若菲此时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会立马崩溃。
莫若菲一把将不弃扯进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沉着脸一字字地说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不弃想镇定,也想不顾一切地尖叫。她扭开头望向了陈煜。如果还有谁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压力,就只有世子陈煜。
莫若菲的异样,不弃哀求的目光让陈煜皱眉。他推开青儿走过去静静地说:“放手。”
莫若菲似没有看见他一样,目光没有移动分毫,手握得更紧。
他的行为惹恼了陈煜。他伸手握住了不弃的另一只手想拉开她。
一只手被握在陈煜温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却传来痛楚。她该怎么办?有这个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么?不弃心一横决定耍赖。
她哇地大哭起来:“你让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么错?!我本来就是娘不要爹不认的野种!我才不稀罕你的妹妹,你放开我!”
她用力地甩着莫若菲的手。摔开罩在心头的恐惧,摔开粘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泪水喷涌而出,不弃尖声哭叫着,手握在两人手中,她跳起来用脚去踢莫若菲。
陈煜听得那句野种,心头酸涩,手掌翻起击向莫若菲面门,趁他下意识松手来挡的时候,将不弃拥进了怀里。他厉声说道:“莫公子!你在做什么?!”
干得好!漂亮!不弃喑中叫好,趁势把头埋在了陈煜怀里。她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讨饭去!”
莫若菲握紧了拳,被不弃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他这是怎么了?是他让她喊他山哥的,突然听到她这么喊出来,怎么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么可能不认他?她怎么可能不来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么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骂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亲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如何对陈煜解释。莫若菲两世为人,从市井到商界早混成了人精,心里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说道:“世子,忆山失礼了。不弃,你原谅大哥。”
他能骗过在场的所有人,却骗不过她。不弃只盼着经此一事能顺利离开莫府。她抬起头尖叫道:“你说你叫忆山,你说让我叫你山哥的,我没错我没有错!我不要待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饿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讨饭成何体统!”陈煜大喝一声。
不弃是七分惊惧,三分耍赖。被陈煜一吼借机用力推开他,扭头就往后院松林跑,边跑边哭:“谁说我是郡主来着?我不是!我就是个讨饭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当什么小姐!我讨厌你们!”
“小姐!”青儿提起裙子跟着不弃追去。
“青儿!由她去吧。不弃自尊心强,她不喜欢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会回来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儿。
不弃狡黠的模样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如果她真的愿意当乞丐,她也不会答应做林庄主的义女,不会答应随他来望京了。这丫头,只不过是借着这事想巩固她的地位罢了。莫若菲屡屡识破不弃的小心思,自以为是地想着。
这时,莫伯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几个婢女面带惶恐,少爷和世子脸色难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吓坏了的灵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围。她灵机一动,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给小姐送补汤来了?小姐她……想单独待会儿。补汤给我吧,回头我热了再给小姐喝。”琇書網
莫伯对莫若菲和陈煜行了礼道:“小姐伤还没全好,夫人嘱咐每天炖补汤给她喝。灵姑,记着热好了再给小姐喝。”
他递过食盒,恭敬地行礼告退。
陈煜冷冷地看了眼莫若菲道:“给我一个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过来,心里已想好了应对。他忧伤地望向松林,良久才缓缓说道:“昔日樱儿也这般喊我的。本不想旧事重提,忆山不想让世子多心。”
陈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里的樱儿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内库招标,七王府请皇商们赴宴,请了望京城的青楼名妓相陪。席间一名叫红樱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边,见了莫若菲的人,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怜惜红樱,却没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红樱赎身,红樱却自尽了。
陈煜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又何必让不弃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说:“我把樱儿当妹妹看,不弃也是。”
陈煜看了眼松林,担心地说:“让她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出什么事?”
“世子放心,不弃很懂事。一个人想明白了就会回来。有人去劝她会吵闹得更厉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这事我不会告诉父王。长卿这就告辞。”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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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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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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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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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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