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半夏去接他的时候,并没有像电影里放出来的那样站在蝉声嘈杂的阔叶树下,等在阴冷森严的大铁门前。那个位置属于许半夏新买的白色桑塔纳2000。许半夏则是愉快地坐在某长的办公室里,享受着凉快的空调,白里透红的胖脸上满是轻松笑意。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只因为某长办公桌右侧一个抽屉这几年来多次笑纳了许半夏的烟酒。
一会儿,童骁骑衣着整齐地出来,白色短袖与烟灰色裤子搭配得非常合适,衬着他从军营里训练出来的挺拔身材,和永远不苟言笑的脸。除了头发,外人看见,是个无可挑剔的白领。
许半夏与一个个这几年探监认识的朋友握手道别说再见出来。童骁骑看到门外的新车,微笑道:“老大,换车了?看来形势一派大好啊。”
许半夏打开车门,费力地挤进胖胖的身子,然后伸手为童骁骑打开副驾的门,这才道:“还是小,等不及要买辆美国车,那车身才宽敞。”
童骁骑提醒道:“老大,门口有领导在跟你挥手道别。”
许半夏瞥了一眼,冷笑道:“再见?再什么见,这鬼地方请我都不会再来。”可发动车子后,还是一个溜转,滑到挥手道别的人面前,满面笑容地摇下车窗,在放出冷空调的同时,把热情送出车窗。笑脸迎人,这是许半夏从十七岁暑假帮着做服装的舅舅跑生意时就明白的道理。
“阿骑,我给你在宾馆开了个房间,你去洗一下晦气。后面有我给你买的几套衣服,用的是你以前的尺寸,我看着你这几年也没有胖。身上这套旧的就扔了吧,头发也去理一下,我们东山再起,重新做人。我给你三个小时时间,然后我们得赶去杭州,参加个订货会。我们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如果去晚了把人家从饭桌上拖下来给我们办登记,还不得给人眼睛白死。现在是九点,十二点我电话给你,你不许拖延,立刻下来退房,别等我去砸门。”
童骁骑应了声“行”,也没说什么,自高中被许半夏金钱加大棒收服后,他就一直听从许半夏的指挥,虽然许半夏是个女生。只是当年的许半夏虽谈不上美丽,却也身材窈窕,大眼小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虽看不出太多女孩子的甜美,却有一股子勃勃的英气。他入狱时候许半夏也还是标准身材,眼看着她每次探监胖一点,逐渐胖成一只橄榄球。“老大,不会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不早跑了吧?怎么胖成这样?里面的时候我都不便问你。”
许半夏笑道:“你明白就好,回来以后就陪我跑步。要不是这么胖,我换车计划还得拖延一阵。原本那辆普桑真是挤得受不了。”
说话间,许半夏开房的宾馆已经在望。许半夏本来懒得上去的,可是给童骁骑买的衣服裤子鞋子领带内衣等等拉拉杂杂一大堆,总不能叫童骁骑像个挑夫一样卷进去,只有帮着拎了两个鞋盒子,不知童骁骑爱穿皮鞋还是旅游鞋。琇書蛧
打开房门走进几步,童骁骑意外地发现里面床上已经倚躺着一个妖娆的女子,衣着非常凉快。童骁骑不由止步,看着跟着进门的许半夏瞠目结舌:“老……大,不是吧,你这也想得出来?”
许半夏眼皮都不抬一下,更别提脸红了:“少跟我装正经人,你以前那些发廊妹女友有她好看?说定了,十二点你自己下来。”说完便昂着头出去,顺手帮童骁骑带上门。
许半夏并没有在楼下傻等,她与本地一家加工厂预先有约,去看那家的车间,这是许半夏的爱好。当年被父亲拿手术刀逼着上高考考场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填中医专业以继承许家世代中医的衣钵,志愿表上满眼黑油油的都是机械系。虽然读书的时候一半时间花在帮舅舅做生意上,对机械的爱好却是因此获得了理论基础。
许半夏看工厂,不似普通生意人一般看的只是工艺,只是环境,她看得很仔细,比如机头的摆放位置与角度、送料架的设置怎么可以保证耗能与占地之间的平衡等。与许半夏有生意来往的工厂,几乎都被她看了个透。由于她笑容可掬,态度可亲,言语泼辣,言之有物,又长得白白胖胖,不会让某些羞于接触女人的技术人员腼腆地不肯说话,每行总可以交上几个工程师朋友,得到宝贵的经验。许半夏不是无的放矢,她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工厂,可是她现在拥有的只能算工场,甚至都没有像样的车间,做的还是最简单的机械加工:开平和切割。
因为生意做得小,所以虽然临近中午,厂家也没有挽留得太坚决,这是许半夏意料中的。说实在的,许半夏中午也不想应酬,在杭州举行的大客户单位年度订货会,业内人士云集,还是留点肚子应付晚上的厮杀吧,那些人才更重要。
回到宾馆,还早了点,距与童骁骑约定的十二点还差一刻钟,不过看见童骁骑已经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地站在大堂。许半夏过去,伸出肥厚的小手一拍童骁骑的背,道:“走,上去二楼吃饭,给你……咦,这算压惊还是洗尘,或者是接风?”一边说一边自嘲地笑,“阿骑,今天一起去杭州,还是老规矩,不许说我读过大学。我们这一行的老板没文化的占多数,我又是女人又是大学毕业的,酒桌上会与他们搭不上话。”
童骁骑微笑道:“你这架势拿出去,即使拿文凭说话,也没人相信。”确实,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一看就认为童骁骑的身份要高得多,因为童骁骑的表情非常含蓄,几乎从不大笑,即使微笑也只是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温暖不会到达眼底,类似言情小说描写的酷哥。谁都想不到,这么个酷哥居然就只听面团一般的许半夏的话。
而许半夏雪白细腻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看着许半夏的脸,旁人会想到无锡泥阿福,杨柳青年画,或者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总之是观之可亲。这个可亲的人轻启樱唇,却是用一种女人不大有的低沉声线道:“昨晚我在这里吃过,海鲜不大好,你将就吧。回家后肯定会有很多小兄弟请你客,你回家再好好吃去。酒就不喝了,我们还得赶路。”
童骁骑的回答只有一个“好”,便开始点菜。依照惯例,没客人时,点菜一向是童骁骑的专利,有客人时,一般许半夏都会与童骁骑说个标准,还是由童骁骑点。因为许半夏是老大,老大是不屑于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不过等童骁骑点到笋干扣肉的时候,许半夏补充两个字:两份。至此童骁骑终于明白老大为什么会胖成这样。
等小姐离开,许半夏就道:“阿骑,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干什么?如果还没有想好,我给你找一个。你妈差点跪着求我管管你,不要你再去收废铜烂铁,她说老是收偷来的窨井盖,伤阴德。”
童骁骑的脸慢慢泛起微笑:“老大,我老妈摆明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你别理她,她懂什么,看见钱拿回去又眉开眼笑了。我还是跟你做。”
许半夏呵呵地笑,道:“我现在也不收废钢了,这摊生意交给小陈去做,我只管替他出货给钢厂,所以你妈不算是在骂我。你也别光跟着我做了,好歹你在小兄弟眼里也是一个老大,总得做出点老大的事业来。初中三班的竹竿阿四你还记得吗?这小子现在是交警队说得上话的,我叫他帮忙给你弄个驾照,你还是别丢你部队时候的老本行,跑运输吧,货源暂时我先帮你找着,以后你慢慢自己接上手。前阵我有一个青岛朋友公司开不下去,手头两辆半旧加长车要卖掉,我帮他把市区的两幢房子卖了,他感激我,答应只要我能付一辆车的钱,另一辆可以先用着,明年这个时候全付。我看这车子实用,可以装两只集装箱,超超载的话,可以拉六十吨货,车钱我已经付了。你先雇两个人开着,你自己懂维修,他们这种事上揩不去油。不过你现在身份还是假释,做不得公司法人,两辆车也不够组建运输队,我叫竹竿阿四出面帮你找家挂靠的。阿骑啊,以后你就堂堂正正做你的老板,兄弟我开始的时候拉你一把,往后全靠你自己。”虽然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却一点不影响许半夏风卷残云般消灭面前属于她的一盘笋干扣肉。
童骁骑虽然常得许半夏接济,但是狱中的油水哪里满足得了他年轻的肠胃,扫菜的速度比许半夏更胜一筹,要不是讲的都是要紧事,童骁骑恨不得不吭声。他们两人吃菜的速度远远超过小姐上菜的速度,所以桌上永远不会超过两个盘子。童骁骑还能不知道老大这是在助他发财?心中感动,但他们兄弟一向都不是把感动挂在嘴边的,是以等许半夏说完,童骁骑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与老大干了一杯,简单地说了句:“老大,都听你的。”
许半夏又道:“以前你在里面的时候,很多事情我也不便跟你说得太详细。你进去那一年,国家清理三角债、收缩银根,钢厂资金很紧张,我们废钢打进去,他们不肯给我们现钱,给个折扣让我们串材。也好,总算逼着我探清楚全市钢材市场的套路。我现在这么操作:小陈收购来废钢,我打通关节出货给钢厂,串材回来卷板自己开平,批发给各个门市,钱再交给小陈继续收购。你来后,以后进货出货的运输全部你来做。”
童骁骑不问可知,许半夏一定吃足苦头。不过自高中以来,老大一向冲锋在前,吃苦在前,享受也不落后,他与小陈也已经习惯唯老大马首是瞻,早就见怪不怪。“还是海边那块堆场?”
许半夏道:“不是那里还是哪里?现在小陈占去一半,我自己占一半,拿些废脚手架管搭个临时工棚做开平。不过最近省里要集中修海堤,围进来的泥涂村里想搞滩涂养殖,村长书记没什么话,村民却废话很多,说我们的废品堆场污染海涂,弄得他们以后养不成鱼虾。我很头痛啦,还不光是污染的问题,要知道本来只批给我三十亩地,因为海涂不出产,荒着也是荒着,没人管,请村长书记吃了两顿饭,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陆陆续续围进来六十多亩。要是海塘造结实了,泥涂围进来可以养鱼养虾了,他们还不跟我一亩一亩地算账?那到时候究竟是我迁出去呢,还是小陈迁出去?我还真想刻毒一下,雇人往泥涂上浇上些什么,废了这片滩涂,叫他们算盘子打不成。可惜村里人盯得紧。”
童骁骑想了想,道:“我里面有个铁哥们,早我半年出来的,是他们那一带渔霸。我可以叫他运一船废油过来,乘涨潮时候冲上海涂搁浅泄漏,到时村里人最多也就心里想想,抓不住你把柄,这种外地船又与你不搭界。”
许半夏一听,立刻拍桌叫好:“要抓紧了,工程队很快就会进场,等下你到车上就联系你这个朋友。”
童骁骑赔笑道:“老大,我好久不摸方向盘,手痒,等下还是我来开车吧。”
许半夏只是拿眼睛斜睨着童骁骑取笑:“我倒是不怕你无证驾驶路上查出被罚,只担心你刚才太过尽兴,两只脚没力气踩刹车。”
连童骁骑这个男的都觉得不好意思,嘻嘻笑着没话可讲,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老大,我进去时候,货运不是都外地车在做吗?本地车每年要缴那么多费,哪里竞争得过他们?”
许半夏接过小姐手中找回的钱,起身道:“走了,上路。”边走边道,“怕什么,蛇有蛇路,蟹有蟹路,他们外地车逃他们市的养路费管理费,但是在我们市的过桥费过路费都得实打实交。我已经跟走海路的收费站朋友说好,我们就每月上缴个固定承包数,多跑几趟,跟他们外地车也差不多成本了。那条路多的是海运的货要出,我们一家占着这优势,还怕那些短驳的生意不主动找上我们?别担心,我会给你铺路。”
有许半夏这句话,童骁骑信心百倍。谁不想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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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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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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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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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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