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已无人知晓也无人记得齐哀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抱负与胸怀,又曾为了他心中那个繁盛清平的世道付出过什么。而作为齐哀帝唯一的血脉,直到此时之前,容祈也从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一直以来,他一厢情愿地将与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当作只笼中囚鸟,同情,却又不屑,而同样,这么多年之中,他也同样低估了他的养父,并不知道无论是他也好,或是这世上的任何其他人也好,都没有资格去同情他们,更无需为他们感到委屈——他们燃烧自己散发出的辉光已然照彻长夜,即便所有人都遗忘或误解了他们,但已经降临到这个世间的湛湛黎明足以永远地铭刻他们的功绩!
容祈垂着头坐在树下,眼中含泪,但嘴角却止不住地微微上翘,他深思恍惚一瞬,却又立刻清明起来,早已虚弱至极的身体里仿佛又萌发出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他颤抖着手,慢慢抓住了一把湿漉漉的春草,还有被掩藏在草丛中的一点晶亮的东西。
刘鲁读信虽然比容祈慢些,但也很快就看完了那张信纸上的内容,他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头顶,呆呆地站在原地,脸颊上的皮肉不受控制地不停抽动。
终于,他猛地回过神来,双目血丝遍布,弯腰一把揪住容祈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即狠狠掼到树上!
“畜生!”他声嘶力竭地怒吼,“和你爹一样!都是畜生!”
二十余年前,禹阳天京杀气弥漫,无数贵人头颈中涌出的滚烫鲜血甚至融化了满城冰雪,无论是刘鲁还是栖鹤岛上其他遗臣都有数以十计乃至百计的亲朋故交死在了那一天,他们自己也如丧家之犬一般东躲西藏了二十年!
可到了如今,这封信上却说一切都是他们至少在名义上奉为主君的齐哀帝自导自演的一场疯狂的剧目?!
几乎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刘鲁就被狂怒占据了所有思维,他死死按住容祈,一边怒吼一边拳打脚踢地发泄内心汹涌的怒火,容祈根本无力挣脱,只能勉强弓起腰,一手勉强护住胸腹间又开始流血的伤口,而左手似乎是撞在树上折断了骨头,只能软软地垂下,随着施加在身体上的重击微微晃动。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混乱之中,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容祈那只受伤的手在晃动之中状似无意地抛出了什么。
好半天,寺院大门被冲破的声响传来,几个心腹慌忙拽住刘鲁,后者被迫停了手,总算找回一丝理智,气喘吁吁道:“给我杀了他!”
旁边的心腹和留下护卫的几个死士一时怔住,被刘鲁又怒吼着骂了几句才反应过来,有个死士连忙抽刀上前。
可刘鲁刚一松手,容祈就一声不吭地栽倒了下去,像是已经被殴打得失去了意识,那死士只好弯腰准备引刀割向他的喉咙。
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就在死士弯下腰、视野被遮挡的一霎,双手被缚、一直蜷缩在一旁的老猎户九阿公突然一跃而起,枯瘦的身形中仿佛蕴藏着极为惊人的力量,在两旁之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刘鲁的脖子扣在了手里!
他的手指骨节粗大有力,指缝间露出一抹寒光,窄细却锋利的刀刃卡在刘鲁的喉咙口,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堵嘴的布巾拽出来扔掉,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数十年与山林凶兽周旋搏斗粹炼出的冷静与坚决:“都退开!不然我立刻杀了他!”
话音未落,一道鲜红的血线就顺着刘鲁的脖子淌了下来。
正在弯腰的死士像是被术法定住了,维持着腰身弯到一半的古怪姿势,难以置信地瞪向劫持刘鲁的九阿公。其他人也连忙看向刘鲁的反应,等他示下。
可刘鲁本人却已经彻底懵了。
从紧张到狂喜再到急怒,短短片刻之内情绪一再剧变,他毕竟已经年纪不轻,到了此时精神已被冲击得有些涣散,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从脖颈向下蔓延的血色越来越浓重,他才猛地醒过神来,脸色一下子由涨红转为惨白,慌忙叫道:“退开!别杀我,你们快退开!”
——刚刚说同归于尽的时候说得好听,结果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居然怂得如此毫不犹豫,倒也是位奇才!
四周已为数不多的死士面面相觑,刀尖上舔过血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让唯一能帮上自己的人远离,对人质来说绝不是个好主意,但长久以来的严苛训练还是让他们沉默地照做了。
倒是刘鲁的几个心腹与听令行事的死士不同,并没有第一时间退开,而是默契地分散向了不同的方向,似乎是要试图绕到九阿公背后去,而另一个人则慢慢接近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容祈,应当是打着一换一的主意。琇書網
可惜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那几人刚开始动作,九阿公执刀的手便加了力气,刀刃再次向内压下,痛意袭来,刘鲁顿时惨叫一声,惊惶叫道:“你们在干什么,要害死我吗?!还不快滚下去!”
九阿公也冷笑一声,手背上青筋暴起:“不退也好,那就看看是你们偷袭得快,还是老朽割断他的脖子更快!”
刘鲁立刻又惊呼起来。
那几个心腹没了办法,只能不甘地退后,又在渐渐逼近的喊杀声中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似乎都确定了同一个打算——扔下刘鲁自己逃命!
主意打定,几人再不迟疑,立刻转身朝着原定的逃脱路线狂奔。
但就在下一刻,那几人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官兵高擎的火把光焰熊熊,汇集在一处几乎要照亮半边夜空,让隔着老远的僧房附近的黑暗也被稀释开来,而就在这片朦胧的光影之中,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花罗将某种血淋淋的东西随意扔到一旁地上,刀却没有还鞘,细细的血流顺着刀刃滴下,仿佛还带着人体内的热度。
但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暖意,森冷得让人想起勾魂的鬼差。她往地上看了一眼,执炬的那个死士也已在刘鲁的命令下后退了丈许,火光照不清具体的情状,只能看到容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花罗周身煞气更盛,倒提长刀飞身掠来,附近仅剩的死士不过十余人,见状连忙一起迎敌,但不过一招,最前面的死士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击飞出去,而他旁边的同伴更是被砍断了剑刃和半条胳膊!
然后花罗就瞧见躺在地上的容祈默不作声悄悄地把落到他旁边的那半条胳膊推远了一点,惨白如同死人的脸上十分生动地露出了一丝嫌弃。
宛如诈尸。
花罗满脸杀意瞬间定住,额角青筋跳了跳,忍了半天才没有亲自动手把自己变成个望门小寡妇。
当下状况十分尴尬,死士如同工具,彼此之间也素来没有什么兄弟情谊,见花罗垂下刀锋不再拼命了,他们也就都如失去了指令的机关人偶一般茫然地停了下来。
花罗向人群内走去,这才看清了正在被九阿公捏着脖子放血的野鸡——哦不,是刘老大人。
她便明白为什么那些死士看起来都没有什么精神了——和昨日山头上那群没头苍蝇似的死士们一样,在发号施令的“腹心”与“首脑”都失去了作用的情况下,让他们这些被视为物件的存在来决定自己的行动,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她沉着脸走到容祈旁边,抬起脚,却只轻轻踢了下他的胳膊:“装什么死呢?”
容祈弯了弯眉眼,声音极轻:“我想你了。”
花罗:“……”
不久之前,她就被这么糊弄过一次,这人是连点新花样都懒得折腾了吗?
她没搭理容祈,回身对九阿公拱手一礼:“老丈,劳烦您再坚持片刻,官兵就要到了。”
九阿公手中力道一刻不减,口中却苦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若不是这位小郎君来与贼人周旋,老朽怕是早就没命了!”迟疑了下,又低声说:“刚才这位小郎君被打得挺狠,你别与他置气,还是仔细瞧瞧……”
花罗一怔,垂眼道了声谢。
她没好气地蹲下身,挨个摸过了容祈身上的骨头,发现除了左腕骨折以外,别处还算完整,心头不由一松,面上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忍着点吧!”
说着,牵着容祈右臂绕过自己的脖子,稍一用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还稍微掂了掂:“啧,我家的耗子都比你重!”
容祈:“……”
花罗冷冷睨向那十来个死士:“你们也看到了,刀架在你们那个废物主人的脖子上,就算我现在让他命令你们集体去死,他也会立刻照做……”
说到此处,刘鲁愤怒地哼哼了几声,似乎颇有不同见解,花罗立刻瞥过去一眼,九阿公会意,手中的刀又向内收了半分。
顿时一道杀鸡似的惨叫响起,刘鲁拼命仰着脖子,想要让自己的脖子离刀刃远一点:“你们放了我,栖鹤岛……不,这些年来我攒下的家产,全都给你们!”
刘鲁脖子上的伤口其实并不算深,但失血的感觉却在恐惧中无限地放大,他也曾设想过复国大计失败、自己慷慨赴死的场景,哪怕就在片刻之前也是如此,可事到临头,他却始料未及地发现,原来幻想不过是幻想,自己实际上根本生不出一丝鱼死网破的勇气。
他不想死,哪怕官兵近在咫尺,被押送进京之后多半仍旧在劫难逃,但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却只想着哪怕再多活一刻也好。
刘鲁眼珠茫然地转动,终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们放开我好不好,我年纪大了,跑也跑不了……如、如果你们忌惮他们,那我现在就让他们……”
“他们”指的自然是旁边的一群忠心耿耿、死而无怨的死士。
花罗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们放下兵刃,把自己捆住手脚拴到树上去。”
刘鲁来不及思考,连忙下令。
那十来个残存的死士看了看近旁的同伴,木然的眼中似乎短暂地流露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又须臾归于荒芜,毫无反抗地解下腰带,任由前方之人把自己绑住,等待不久之后官兵的处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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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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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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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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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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