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起腮,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看头,倒是有可能会被淋成个落汤鸡之类。
待她坐稳,羽漠尘也坐了下来。
韩子陌歪头看看他,一点一点靠过去,直到肩并上肩。
她向来喜欢与人亲近,常被夫子骂为“勾肩搭背”。之前因为听说和见识了羽漠尘太多的无情冷漠,才尽量与他保持敬畏的距离,而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敬畏早就不知道飘向何方,她明白,他其实和每个人都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他一点都不冷漠。
“羽漠尘,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不无奇怪地问起。
“坐会儿,”他答,然后双手后撑,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自然地搭在瓦楞上,仰起头来,竟是一副流痞放荡的姿势。
夜色浓郁,韩子陌虽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他的姿势她是看得出来的。她实在没想过……她以为他会永远是那副正襟危坐,遗世独立的形象。
等下,他刚刚说什么?坐会儿?
“就只是,坐会儿?”她可是很忙的!哪来的心情与他坐会儿?
“怎么,你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羽漠尘将笑未笑地看她。看到那明眸中闪烁着疑惑的光,微微张开起的嘴巴在谴责他这不可理喻的行为,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起胳膊把他暴揍一顿。
她的一颦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
韩子陌深吸口气安慰了一下自己不和他一般见识,悻悻道,“我以为海官大人为了感谢小的,要赏小的些钱财呢。”
“韩小姐是鼎鼎有名的韩家小姐,还会有钱财之忧?”
当然不是!那岂不是丢了韩家的威名!韩子陌无比认真道:“那倒没有。只是贪财好色乃凡人之常情,我自然不例外。”
韩子陌似乎看到他的头部是颤了颤,但绝没有想到他是笑成如此动作的。
笑意弥散在夜色中,更加氤氲了羽漠尘近日奇怪的心情。忍不住好奇:“那韩小姐的好色之品,是为哪般?”
这一问终于是把她问住了。
她曾以哥哥之姿衡量四海男子,未能得出能胜他之人。直到遇见面前的这位,这位仅凭一副画像就能让四海女子脸红心跳,思慕终生的四海第一海官,的确是比哥哥还要好看上一筹。
想象着他那张棱角分明、雕塑一般的脸,如果不总是冷着的话,她很早就窜上去与其称兄道弟了。
她在他身上终究是收敛了很多动作。
羽漠尘歪了歪头,他实在有些受不惯她这样直视着他,又觉得今夜的她,有些不一样。
“韩小姐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谁看你了!我没看你。”韩子陌慌忙转过身去,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她想看也看不清楚啊。
“韩小姐莫非忘记了,你看没看我,我是看得见的。”羽漠尘双手轻抬,利落地坐起来,整理了一番衣摆。
韩子陌咬牙闭了闭眼,是啊,她差点都忘了,羽先生是有千里目之人,是只要不闭上眼,眼里就没有黑夜的人。
缓缓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以旁观者的语气回道:“韩小姐这样看着你,是觉得羽先生貌比神袛,远远高于韩小姐的好色之品,韩小姐难以企及,难以企及啊。”
她热情洋溢地说着,他的笑却一点一点消失在嘴角。
就是感觉有个东西刺挠了一下心头,有些不舒服。
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见他半天没说话,韩子陌又有些心虚地去凑近乎:“羽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
羽漠尘看她一眼,那无辜的试探语气总是能随时随地让他动摇。泄气般低下头去,继续说道,“只是想坐会儿,就一起坐会儿吧。”
韩子陌果真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一听到他这样没有任何强硬冷气的声音,立马投了降。
好,那就坐会儿。
只是一旦远离了炼丹房,她的瞌睡虫就爬出来作妖了,不一会儿那皙长的脖颈就要支撑不住失去意识的头部,前后左右地摇摆起来。
羽漠尘无奈笑起,一手将她含到嘴里的发丝轻挑出来,一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头,轻轻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群喜鹊打闹过后,房门口的老杨树下多了几片枯叶。日光穿透窗纸打在床帘上,韩子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记忆还停留在她和羽漠尘坐在房顶的场景。至于她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身体还在紧紧地贴着床,忽的想起炼丹房里那只苟活了一夜的蜘蛛,她猛地坐起来,跳下床,匆忙抹了把脸便又去准备剪它的脚了。
早膳呈上来,羽漠尘拣起一只糖黄包,左右看了几眼才试探性咬了上去。一口下去,立刻完好无损地吐了出来,这么甜的东西,她是怎么吃下去的?
一旁的羽光禁不住笑出来,将那盘糖黄包往外移了移,“先生向来不喜吃甜,今日怎么有兴趣试一试了?”
羽漠尘瞥了他一眼,羽光乖乖闭了嘴,然后转身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其实他是知道的,当他接到命令将张叔从海官府接到夏商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是因为夏商府的庖厨不对韩小姐的口味啊!
他憋住调侃的冲动,迫使自己像往常一样安静如木。虽真的安静如木了,可脸上的笑意是无法自控的。
欸,他轻叹口气,和韩小姐待的久了,果真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早膳还没用完,昨夜派出的两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跪在了门口。
羽漠尘的心一沉。
“羽先生,没有找到送解药的兄弟……昆仑山的老夫子……毒发身亡了。”
羽光倒吸了口气,紧张地看向羽漠尘。
羽漠尘猛地一拍桌子,桌边的糖黄包接着被震落到地上,沾了几圈灰尘。只是无论环境如何,他总能保持一分冷静,缓缓放下被他折断的筷子,问道:“按时辰来算,你们还没到达昆仑山吧?如何得知的?”
一直没说话的弟子看了一眼身后,然后看向炼丹房的位置。因为他们半途遇到了来找她的人。
“你在开什么玩笑?”韩子陌把赵奕然推到一边,继续整理刚刚被她推落一地的瓶瓶罐罐。那只毒蜘蛛抓住机会,往房梁上一跃,踏着蛛丝逃出了炼丹房。
“玩笑?韩子陌,老夫子去世了,”赵奕然又凑到她面前,强迫她面对着她,强迫她听她讲话,一字一句地,是满腔怒火与冰寒,“夫子吃了你的解药,加快了毒发速度,去世了。”
“够了!”韩子陌手上的罐子再也捏不住,她再也绷不住,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呢?
既然不该是玩笑……怎么会呢?
“不可能的,羽老先生的毒已经解了,夫子怎么会……夫子怎么了?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她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在经受什么。
崩溃的情绪一旦抛出便很难收回了,韩子陌如此,赵奕然亦是。
“所以我想问问你啊!为什么羽老先生痊愈了,夫子却没有!那是你给的解药……韩子陌,你安的什么心!”赵奕然也吼出来。
后面的同窗更是虎视眈眈,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就是啊,韩子陌,就算夫子把你逐出师门,你也不必如此狠心吧?”
“夫子平时对你是严厉了点,可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呢,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白眼狼!”
“果然,是被毒术魔化了头脑。”
……
韩子陌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还没等他们凑上来,她疯了般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不可能!”便拔腿往外跑去。
除非她亲眼看到,除非她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否则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死都不相信。
那种感觉像是溺了海,用尽全身的力气依然不断地下沉,叫不得,哭不出。如果这时候有一只船就好了,哪怕是一块礁石也好,撞上去,然后失去知觉也好。
猛然间,她真的撞上了,不过不是礁石,是一个有温度的胸膛。
她竭力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用尽所有的气力。
“我要回昆仑山,你带我回昆仑山好不好。”
羽漠尘反握住她的手腕,明明已经用力握住了,却还是止不住她浑身的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声音也低到喑哑,他说,“好。”
妙手银丝千秋在,风木与悲不枯春。哀响悲乐穿流在整个昆仑山,冥旌摇曳在山路中,东海八大家的吊唁队伍并排在中央,白衣麻布加身,看也凄凉,闻也凄凉。
唯有她,他们眼中的罪魁祸首,一身黑衣降落在他们的面前,许是因为看到了立在她身旁的羽漠尘,几家蠢蠢欲动的弟子最终也只敢横眉竖眼,将事先准备好的指责谩骂压了下去。
她目光呆滞,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去,耳边缠绕着夫子严厉的声音。
“若是每次病人离世你都要如此肝肠寸断一次,你该如何行医救人?”
“医者自医,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再哭,就离开昆仑山。”
……
她踏进灵堂,跪到木棺的旁边。
不甘地握住他枯瘦的手腕,低声呼唤着他。
“夫子,夫子你怎么了?你起来好不好?”
“我再也不气你了……你不是讨厌我练毒术吗?我再也不练了,我再也不练了……”
“夫子,夫子……你起来……夫子你起来!”
……
“韩子陌!你忘了夫子怎么教你们的了?”一旁的师叔冯君舀看不下去,虽然对她也有些怨念,可也要担当起昆仑山下任掌门的责任来,他不能人云亦云。
韩子陌咬牙也憋不住眼泪了,她怎么会忘?
夫子说过,脉断气绝,回天乏术;生死轮回,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
韩子衣赶来的时候正看到韩子陌跪在地上,他马不停蹄地赶来,担心她受不住这不堪入耳的私语,担心她急于证明自己做出什么他不能帮她挽回的事情来。直到看到羽漠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韩子陌披上麻布,看着一片片方孔纸钱化为灰烬,再被她的泪珠打湿。
“夫子不想要钱的吧?我是不是应该拿几本医书来烧啊……”韩子陌压抑住抽噎,“就……就烧我抄的那些医书就可以了,好几百遍呢,够烧一阵子了……”m.χIùmЬ.CǒM
“夫子若是看到错别字,就告诉我,我自罚抄书好不好?”
冯君舀主理老夫子的葬礼,聚集起了东海八城之主,在昆仑山顶共同为夫子定灵送行。
定去之坦途,灵归他想处。
作为身份最为尊贵的四海海官羽漠尘,一向尊贤重礼,自然也是要为老夫子定灵一程的。
老夫子德高望重,勉力后辈,四海医者无不敬仰,他这一走,震惊的是整个四海。他这莫名其妙的死因正好成了众人讨伐韩子陌的噱头。虚伪、恶毒、白眼狼王……这些与正义相悖的词语纷纷从他们的眼神与低语中传出来,一刀一刀刺在韩子陌身上。
其中最为蠢蠢欲动的当属赵临,云烟城的赵公子。他曾与韩子陌做过几年同窗,他那时顽皮霸道,素有昆仑山小霸王之称,仗着自己法力强于同辈人,时不时拿韩子陌等法力低弱的同窗捉弄玩笑。奈何韩子陌不吃他这一套,多次反捉弄于他,尤其是后来她研究毒术,时常一弹指就能让他服服帖帖地任她宰割。
他虽弃医学多年,连上医要领都背不出了,但对于韩子陌留给他的耻辱印象,他是一直耿耿于怀。谁料想这下她自己栽倒了,这时候不踩上一脚,就对不住之前被她下毒受的折磨了。
趁着群首聚在外面定灵,赵临都进灵堂,定坐在韩子陌旁边。
由于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形色更是憔悴不堪,赵临看她早已没了那种凛然咄人之势,不免心中暗自嗤笑,紧接着便假声假气地道了句:“韩子陌,好久不见啊。”
韩子陌哪里记得他,就算记得他,又哪里有心情搭理他。只是目光黯淡地看着夫子的衣冠,连动一下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想听一下夫子走之前是怎样的情形吗?”
赵临整了整跪姿,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接着道,“肺气穿心,五脏俱裂,嘴里却是在念叨一个人的名字,你的名字。”
韩子陌歪头避开他,手指狠狠抓着衣衫。肺气穿心,五脏俱裂,她知道的,知道那种痛苦,。
夫子最终念着自己的名字,是因为对她失望至极吗?
赵临低头打量她一眼,一对鼠目中流露出满意的目光,继续不急不缓道:“其实我可以理解你,众多子弟中,你是被夫子管骂得最严重的一个,心里有恨也是正常。好不容易习成上医,却被逐出师门,就算是我,我也会崩溃了,疯了。不过我可能没有你的勇气,我可不敢对夫子下手哈哈哈哈哈哈……”
天光散去,乌云重新聚集,一阵狂风风袭来,定灵结束了。
“赵临?你进来干什么?”赵奕然一进来就看到他正一脸阴笑地往外走去。一看就没有干什么好事儿。
“拜送师父,安慰昔日的同窗,不可吗?”他挥一挥衣袖,径直出去了。
赵奕然狠狠瞪他一眼,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什么师父?逐出师门的那一刻,你就不是他的弟子了!”
说完才意识到韩子陌正在身后,她也是被逐出师门的弟子。
远远地看着韩子陌,她承认,跑到西海责问她的事情,是有些冲动了。只是不管真相怎样,这总是与她有些干系的,她心里还是会有说不出的别扭……
走近韩子陌几步,赫然在目的是她腿部的麻衣正渗出血来,她的手指正钳在上面,依然在用着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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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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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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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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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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