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手中的茶盏,一下下刮着茶沫,也不说让沈长风起身。
厅里站着许多婆子婢女,暗中交换着眼神,皆对这个不受宠爱的四公子嗤之以鼻。
过了好一会儿,郭夫人才掀了掀眼皮,淡声道:“你且起吧。”
“谢母亲。”
沈长风温声,微微直起身子,仍旧一副恭敬模样。
“天气愈发寒凉,母亲定要注意保暖。祖母寿宴在即,父亲也快回府了,您是一家主母,辛苦之余,还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一口一句“母亲”,听得郭夫人膈应得很,忍不住揉了下眉心。
沈长风目露关切,“母亲可是不舒服?不如孩儿出府请个郎中回来给母亲看看?”
他越是温谦恭顺,郭夫人越是对他不喜。
一个寄人篱下的私生子而已!
书读得再好又有何用?在偌大的沈府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在她郭曼云面前还不是要低声下气?!
若不是老爷重视他,沈府怎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郭夫人紧紧握着茶盏,心中思量着,一定要在老爷回临安之前,给沈长风下毒!
“我身体无碍,你不必费心。”
她用平静的嗓音掩去心底的厌恶,扯了扯唇角,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
“几个小辈里,就数你最体恤人。明日回书院,手上的银子可还够用?”
沈长风垂眸,“母亲上回给的银钱还余下许多。”
“读书本就劳心,自然需要吃些好的滋补身体。”
郭夫人瞥了眼身后,唤道:“冬黎。”
冬黎应了声,踱步到沈长风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随意往前一递。
“四公子收着吧,这可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她神色漠然,甚至有些傲慢。
沈长风笑了笑,双手接过,“多谢冬黎姐姐,多谢母亲。”
郭夫人呷了口茶,“我有些乏了,你且回去吧。”
“是,母亲歇着吧,孩儿改日再来请安。”
沈长风朝她作揖,恭谦地退了出去。
暗色天空,乌云翻滚。
青衣少年掂着钱袋,面无表情地穿过抄手游廊。
每隔半月,郭夫人都会给他银子。
这是父亲交代过的,她不得不从。
但,即便父亲这般护着他,郭夫人依旧想方设法地要害他。
先是南蓉,后是南霜,皆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少年慢悠悠地把钱袋揣进怀里,桃花眼底一片冰寒。
凌恒院。
屋外石阶上,谢锦词抱膝而坐。
她盯着院门的方向发呆,身侧廊柱上斜靠着一把青面竹伞。
衣裳洗完了,房屋也收拾了一番,她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可是小哥哥还没有回来。
莫非,小哥哥留在大夫人那里用膳,把她给忘了?
明明说好要带她出去吃顿好的……
小姑娘抿唇,正觉得心里有些委屈,忽然眼睛一亮。
只见穿天青色直裰的少年眉目含笑,悠然自得地踏进院门。
谢锦词连忙抱起竹伞,欢快地迎上去,“小哥哥,你回来了!”
沈长风瞥了眼她重新梳过一遍的花苞头,羽玉眉微挑,伸出手想要戳两下。
小姑娘满脸戒备地躲开,“不许你再碰我头发!”
“啧,小词儿还真是得理不饶人,锱铢必较呢。”
少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可是饿了?”
谢锦词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抬眸望向少年。
清澈的小鹿眼里,既是期待,又是羞赧。
沈长风勾唇,摸出两条绯红发带递给她——正是晨起时他系在她头发上的那两条。
“姑娘家家的,总归爱美。小词儿虽不能穿金戴银,稍微拾掇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少年弯起桃花眼,温醇嗓音如同久经沉淀的佳酿,让人难以拒绝。
谢锦词呆呆接过发带,便又听见他道:“进去自己系上,我在这儿等你。”
青灰天空依旧暗沉,小姑娘面朝少年,仿佛面朝阳光。
细白小手紧握着发带,一股无形的暖流从手心直触心底。
她扬唇一笑,小跑着进了屋子。
……
浔江河畔,秋风萧瑟。
青衣少年闲庭信步,颇有兴致道:
“浔江以西是天香坊,以东则是青吟巷。西为旧院,东为学府,脂粉香与书墨香,仅仅隔着一座既明桥。”
谢锦词抱着把青面竹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水润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沿江风景。
临安是座富庶繁华的城,相比扬州的古旧婉约,多了几分别致的典雅。
“小词儿可知道,这桥,为何要叫既明?”
沈长风慢悠悠踏上一座石拱桥,笑问身后的小姑娘。
横亘在浔江上的石拱桥,连接着青吟巷与天香坊,却又像是一道分隔线,将它们划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岸清雅,一岸喧艳。
踏上既明桥,风中隐约带了些脂香酒气。
谢锦词想了想,认真道:“夜皎皎兮既明。既明,乃天色明亮之意。此桥取名为既明,应是向往光明的美好寓意吧。”
少年眯了眯桃花眼,笑得颇有深意,“妹妹这般理解,倒也能说得过去。《大雅》有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妹妹可听说过?”
谢锦词点点头,“便是明哲保身之意。”
“啧,妹妹倒是一点就通。”Χiυmъ.cοΜ
沈长风语气闲适,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卖身为奴的小姑娘竟读过书。
他笑吟吟道:“之所以叫既明桥,便是在提醒东岸学府的学子们,勿要踏过此桥、流连风月,方可明哲保身。”
小姑娘恍然大悟,正要附和两句,却听见少年又道:
“其实啊,都是些无稽之谈。学府与青楼相对而望,仅凭一桥之隔,早已是水乳/交融,千丝难断,又如何能真的明哲保身?”
两人穿桥而过,踏上一条风雅长街。
谢锦词小脸严肃,脑袋里仔细琢磨着少年的话。
她轻蹙着眉,显然是不赞同的。
天色骤然变得更加暗沉,冷风萧然,低矮的云层里,雨丝如雾,密密麻麻从天而落。
小姑娘稍一恍神,连忙撑开竹伞,加快步伐跟上少年,试图为他遮雨。
沈长风看着那歪斜在他眼前,遮挡了他大部分视线的青色伞面,轻叹半声,“妹妹要多吃点才行。”
他垂眸看向正努力踮脚的小姑娘,微微弯身,接过她手中的青竹伞。
“多吃一点,才能长个子。”
被嫌弃长得矮的谢锦词,偷偷噘了噘嘴巴,细声辩解道:“我只是年纪小!”
“啧,长得矮还有理了。”
少年勾唇,青色伞面无声向身侧倾斜。
主仆二人在铜雀楼吃完饭,正要打道回府,沈长风突然把竹伞往谢锦词手里一塞,拍了拍她的头道:
“小词儿站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迈入雨幕之中。
穿牙白罗裙、浅杏红半臂的小姑娘,撑着把青面竹伞,站在铜雀楼门前,湿润鹿眼紧盯着那抹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
这样的一幕,
似曾相识。
那日叔母带她和堂姐去绸缎庄,亦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她傻站在原地,等来的却是叔母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小哥哥会不会和叔母一样,也要丢下她?
反正买下她,一分钱也没有花。
而且此地离倚翠栏并不远,万一她在这里碰上了王柏川……
后果不堪设想!
小姑娘握着伞柄的手一紧,拎着裙摆追出去几步。
可视线所及之地,早已没了那青衣少年的踪影。
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铜雀楼里有人嚷嚷:
“都不准劝我!谁再多说一句,小爷我就跟谁急!不就是禁个足吗?哪次禁足我没翻墙出来?明日就要回书院了,今日小爷我非要玩个够!”
另一道声音颤抖着劝道:“公子啊,这次禁足不同于往日,您可是用了假银子买卖人口!”
“闭嘴!都说了不是小爷我做的!你们这群蠢货天天跟在我后头,什么时候看见我买卖人口了?况且,我陆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我怎会用假银子?那不是打脸吗?操!”
听见脏话的谢锦词细眉一蹙,扭头望向铜雀楼。
只见一位红衣少年被一群小厮簇拥着走出来。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若泼墨,凤眼狭长,发间绾着羊脂玉簪,足蹬玄色刻丝云根靴。
色如春晓之花,通身贵气难言。
“公子,那人牙子都闹到咱们府上了,非说您从他手上买了个婢女,却给了假银子。他闹个不休,最后被大公子送去了衙门,您怎说……”
“闭嘴!都说了不关小爷的事!要我说,那该死的人牙子就该把牢底坐穿!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玷污小爷的名声,买卖人口也就罢了,竟然还给假银子!把我陆家当成什么了?呵,假银子!”
红衣少年黑着一张俊脸,凶巴巴的模样,吓得小厮们弓着腰不敢抬头,只连连称是。
谢锦词听着他们的对话,握着伞柄的手更紧了些。
如果这个红衣少年是陆家的公子,那么他们所说的买卖人口之事……应该就是王柏川拐卖她的事情。
小哥哥给了王柏川假银子,却说自己姓陆。
这份栽赃,让陆家公子受了责罚。
好一个惨背黑锅的陆家少年!
^^
尚未暴露名字的陆家二少:“小爷我长得好看又有钱,若是让我逮到那个玷污我名声杀千刀的王八蛋,我定要揍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沈长风面无表情:“呵呵。”
作者君忍不住出言:“陆二别闹,你哪里有什么名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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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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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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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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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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