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颜绯起了个大早,把自己的独栋小公寓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趁着这股劲儿,一鼓作气顶着太阳往山顶剧院爬。
这座东山头仿佛是她的私人属地,半山腰的公寓除了造型奇特一些,整体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住宅。为了租下这个公寓,她当初硬着头皮和每个演员都借了些钱,之后陆陆续续都算在他们的片酬里,等到赚得差不多了,颜绯才一咬牙买下了公寓。
中介当时还一直夸她运气好,说这块地皮以前是哪个豪门大户看中的,是要做景区改造的,还没对外报价,就已经人人趋之若鹜了。要不是那个豪门太太为了点小事发了通脾气,临时把地皮卖了,她还捡不了这个便宜漏。
十八岁起,颜绯就独自住在这里,远离喧嚣,静心创作,而真正的剧院则在公寓后方的那片笔直高耸的大乔木林中,因为地形优势,夏季阴凉,冬季温暖,那群懒人住得别提有多舒服。
偶尔,颜绯也会庆幸,当年父亲哪怕和母亲吵得再不可开交,也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个剧院,也许就是为了给她今后的人生留下一点念想吧。
如今它就像是颜绯的秘密城堡,每当觉得累了,远远地,从公寓阳台向林中望去,一想到尖尖的屋顶下,有那样一群人,和她一样亲眷凋零,家庭破碎,过往惨痛,她就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孤单。
颜绯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詹东明坐在门口和人打电话,手机是最新款的,不用猜都知道是周婷给他买的。
老詹这个人,有时候死要面子,有时候脸皮又是够厚的,和周婷在一起后,他这碗软饭就吃得毫不脸红。这段时间以来,詹东明下山的频率也勤快起来了,每回回来还会阔气地给大家带吃的喝的,最少不了的就是小龙虾。
颜绯原本还气恼他为了谈恋爱耽误工作,被一来二去地贿赂,也就随他去了,反正退路她都已经帮他找好了,詹东明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多久,只有他自己清楚。
“颜绯,我有话和你谈谈。”平时见多了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么严肃冷静的詹东明还是第一次见,尤其他还连名带姓地叫她,以前都爱叫她小绯绯,什么好事坏事都会带着她。
上树偷鸟,下河摸虾,包括颜绯后来不少坑蒙拐骗的本事有一半都是他教的。
颜崇以前就经常开玩笑,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活宝分开还好,在一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被他们俩耍得团团转。
在颜绯心里,这个小老头儿终究是和其他深居简出的演员们是不同的,那些人都会在应该离开的时间里离开,但颜绯总以为,詹东明是不会离开的。
即使她喜欢挤兑他,笑骂他,这个把她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爱照顾的人,是真的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的。
所以在詹东明提出要解约下山的时候,颜绯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树上的蝉鸣得更起劲了,好似打定主意要在这个夏天里开一场轰轰烈烈的摇滚歌会。
颜绯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大脑成了小时候坏掉的电视机,没有画面,只有黑白交错的雪花在闪烁。
半晌,她才轻声问:“因为周婷?”
“她病了。”詹东明低着头颓然坐着,整个人仿佛迅速消瘦了下去,佝偻的脊背写满无力和苍老,“电话里说想和我分开。”
颜绯看着他,忽然想起桐县后院的那棵柚子树,每年都会结出丰满多汁的柚子,他们几个孩子从春天等到秋天,总盼着摘到最大的那颗。www.xiumb.com
直到柚子树在某个台风天里被生生折断了树干。
父亲说,人就跟树一样,时常是挺直的,但如果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也不得不折腰。
一旦熬不过去,就会断掉。
颜绯不希望老詹是那棵柚子树,就算天塌下来。
“吃糖吗?”
詹东明的眼前多出一只嫩白的手,掌心放着一颗粉色的草莓软糖,他眨去眼里的湿润,拿起来放进嘴里。
詹东明是无辣不欢的人,怕掉牙,糖是很少吃的,今天颜绯给的这颗糖可真甜,他吃着吃着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决定出国治疗了,对外宣称是保守治疗,其实是去动手术,到了这个阶段,手术风险很大,可能这次出去就回不来了。”
一直说自己找不到表演情绪的小老头儿,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体会到即将失去挚爱的痛苦。
他抱着头,沙哑着嗓子自语:“我已经错过她一回了,不想再错过第二回了。”
“那就陪着去吧,反正你那破戏我也不想忙活了,省得坏我名声。”颜绯也在吃糖,小嘴吃得砸吧响,“你以前总说不想走,我还真怕你赖着不走了,现在倒好,走了好,走了清净。”
相比起詹东明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狼狈样,颜绯表现得格外平静:“解约的事情我会让g联系你,正好水歌的合同也在走流程,让他一并准备好发给你们,虽然你一直没出作品,但是该给的钱都会算给你的,怎么样,我是不是挺仗义?”
颜绯伸了个懒腰,一上午忙碌过后的疲惫终于把她剩下的那点干劲给消磨光了,但她还是笑得很明媚:“真棒,今年一下子解决了两个,我应该去喝酒好好庆祝一下。”
詹东明哭到打嗝:“小没良心的。”
他知道颜绯是个不喜欢将脆弱挂在脸上的人,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心里压着难过,詹东明擦了把鼻涕,就要去抱颜绯:“死丫头,给爷爷抱一个。”
“爷你个头!”颜绯嫌弃极了,翘着兰花指避开他到处流的涕泪,把哭得不能自已的小老头儿从地上拉起来,“行了,快收拾东西,人家都病了还等你磨磨唧唧选个黄道吉日再出国啊?”
周婷是今晚的飞机,詹东明没时间耽误了,胡乱收拾了一下就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往外走。
“老詹,一路顺风。”
“老詹,记得常回来看看。”
他的门口站了几个前来送行的人,男男女女年龄各异,大家说着喜庆的吉利话,热热闹闹地把詹东明送到了半山腰。
詹东明走下台阶,心里分外酸涩,忍不住回头眺望:“小绯绯呢?”
大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山道上吹起一阵风,把头顶的树,脚下的草,心中的怅然都吹得哗啦响。
没人说话。
他们都知道,颜绯是不会来送行的。
詹东明叹了口气,和他们一起看向剧院后方最高的那棵树,那个将他们从苦难厄运中救赎出来的小姑娘,明明最怕离别,却从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制止离别。
“又走了两个呢。”颜绯坐在树上,身后树干上已经画出一个标准的“正”字,她微侧过身,用小刀在正字下面又写了两个笔画,一横,一竖,像一把锐利的斧子,凿出伤感愁绪。
女孩子细白瘦长的小腿垂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透过繁密的枝丫,注视着前方天边的几朵云。
这短短一个月里,周水歌走了,詹东明也要走了,他们就像那些飘荡的云。
云是会被风带走的。
既然这样,那她就做天空吧,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每一朵飘走的云如果还愿意回来,她的剧院永远为他们敞开。
宋晋找到颜绯的时候,她已经喝高了,缩在卡座的沙发上,抱着一瓶烈度不低的白酒边喝边唱歌。
唱得五音不全,荒腔走板,什么一呀二呀,鸡鸭鹅的。
薛慕辰坐在旁边劝:“别喝了,你这都喝第几瓶了?你付得起钱吗?”
颜绯大着舌头说:“付不起,就从工资里扣。”
“你还想着工资?奶奶病了,家里乱成一团,股票再跌下去,酒庄都要关门大吉了,我想过了,打算下个月就开始裁员。”薛慕辰提起今晚借酒浇愁的主要原因,也拿起一瓶酒猛灌了一口。
两个心情极差的人凑到了一起,谁也没提起前不久的不愉快,就这么你一瓶我一瓶地喝到了现在。
酒精的作用下,颜绯早就头昏目眩,但思维还是清晰的,听他说裁员,漂亮的凤眼找了半天焦距,死死瞪着薛慕辰:“别拿裁员要挟我,我第一个月的业绩就是全组第一,你敢辞退我试试?”
“是是是,你最了不起。”薛慕辰自己喝了不少,一把抢过颜绯手里的酒瓶子,和她大眼瞪小眼,“我说,你可真是不长记性,三爷都教训过你了,你还不学好,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好好读书。”
他声音变得低落,满是自责:“以后千万别跟我一样没出息,除了花家里的,用家里的,关键时候,家里都指望不上我。”
周婷是前天检查出来的病,肺癌,一查出来就是四期了,这病治不好,也不能治,只能养着,动手术的后遗症也很大。
无论是保守治疗还是冒险治疗,都胜算不大,幸运的话还能活上一二十年,运气不好没准熬不过今年冬天。
这个消息让薛家上下都成了无头苍蝇,薛家由周婷掌舵了几十年,表面风光,内里养了一群不济事的子孙,有天赋的几个呢,现在又年纪还小,肩膀太弱根本不到能当家做主的时候。
这么一来青黄不接,整个薛家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里!
加上那些草包枕头野心勃勃,人还没倒下,就开始分割股权,闹得苏城一夜沸沸扬扬。
面对病情和动荡,周婷自己却很镇定,昨天一早开了股东大会,当场进行股权划分,又宣布已经聘请了国内知名的猎头公司为薛家招揽人才,最后宣布自己会远赴国外进行保守治疗,有生之年还会继续为薛家贡献余热。
老太太一番话,把在座的人都给说哭了,再是暗自欣喜的也不敢表露出来。
薛慕辰躺在沙发上,很是不解地摇摇头:“奶奶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没了她,薛家就是一盘散沙。其他安排我都理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国外治,还不让我们过去照顾她,只带了秘书和管家,连妈妈都没资格跟过去。”
“这还不简单?来,姐姐说给你。”颜绯凑过去趴在薛慕辰耳边嘻嘻笑,“因为国内全是眼睛,她身体情况只要有一点点恶化,薛家股票就要一跌再跌。信不信你的奶奶这一秒多咳嗽两声,媒体下一秒就说她墓地都选好了?”
“绯姐,信不信你再喝下去,就要倒大霉了?”宋晋很久没见颜绯喝这么多了,又气又心疼,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逐渐走近的修长身影,赶紧朝她拼命使眼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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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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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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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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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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