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崖上这几日落了些许薄雪,龙盛驾着小驴车顺着山路慢慢吞吞的往山上来。打从入了丹霞山的地界,就看一层有一层巡逻的人马。柳霓裳撩开帘子朝外探头,望着一身戎装的女兵,不免感慨一句:“盛哥,你说,这丹霞宫真打算与山下官府开战吗?”
龙盛看着路边正热火朝天做着防守工事的女人,自然知道山下传闻不假:“要是不打,她们在这忙活什么?”
“可民与官斗如何斗得过啊?”柳霓裳看着那些人,不免摇了摇头,“玉宫主平日里看着骄横,没想到在这些事上也那么不懂事。还是盛哥行事果决,不然武林盟岂不是要和她们一样遭难。”
龙盛听罢也没有答话。小驴车不多时到了丹霞宫门前,前来通报的女侍请龙盛与柳霓裳下马,随后唤人来,把他们的驴车牵到后院去。二人仰头望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殿宇,难免发出一声感慨,龙盛甚至都觉得可惜:“这样好的地方,过段时日就要经历战火了。实在是可惜。”
领他们去会客室的女侍听了,却摇摇头:“这有什么可惜,若是为了这一砖一瓦,低下头同意了官府的要求,反倒叫宫内姐妹们受委屈,那才叫可惜。”
龙盛也是好奇:“你们宫主当真铁了心要跟官府叫板?”
“我们这不是‘叫板’,龙少侠。我们只是不愿意姐妹们再回到山下,过以前的日子,宫主是没有办法,必须要拒绝。”
柳霓裳反问:“山下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你们这儿男人都瞧不见,难不成都觉得在这做尼姑才好吗?你们就不想嫁人,不想成家,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
女侍听了这话,回头扫了一眼柳霓裳,她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却什么都没有说,轻摇着头转过身,在会客室前站定:“请吧,二位。宫主与两位护法已在此等候了。”
柳霓裳看着这女侍离去背影,和龙盛小声抱怨:“她那笑什么意思?怎么感觉像是瞧不起我?”
龙盛怎么会不知晓丹霞宫的做派呢?这一处单属于女子的小桃源正出自他自己笔下,清楚其中众人不过是想寻个地方安身罢了。他笑容无奈地劝道:“山下与山上许多想法、观念不同。丹霞宫的女子大多是不愿意在山下结婚生子才跑上来的。你以为这天底下所有女人成家之后就幸福安康吗?大多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在夫家受尽了委屈。”
“……要是觉得过得不开心,干嘛不去报官?非得聚在这儿。她们现在倒是舒服了,她的家人、父母、子女可要怎么办?”
龙盛还没答她,就听会客室内传来玉天凰的声音:“她们的父母子女,那些亲戚家人有手有脚能自己寻法子过日子,怎么,缺了一个女人就连喘气都不会了?再说了,我们一向都欢迎这些女人带着孩子逃来丹霞宫,不曾说叫他们就此断了尘缘。”
玉天凰带着两位护法走到堂前,在会客室的太师椅上坐下,顺势也冲两位客人抬抬下巴:“坐呀,别到时候出去了,说来丹霞宫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又唤来侍女看茶,神色间倒也算客气。
龙盛瞧见玉天凰,立即摆出一副热络的表情:“玉宫主,您那夫君呢?怎么就你们几个?庸大夫上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龙盛耳侧飞过一根长针,正正好好钉在了他身后柱子上。男人吓得一缩肩膀不免道:“喂,玉宫主,你这脾气该收一收了!”
广闼说起风凉话:“你要不是有光环护体,只怕在宫主这儿死了千次百次了。怎么,不是跑出去到处找武林秘籍和神兵利器了吗,怎么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你还好意思说。广护法,你是不是早就派人扫过一圈?我除了找到两本心法外,那把呈擎剑根本没寻见踪迹!”
广闼倒是神色无辜:“我确实此前派了暗堂的人搜罗过一阵,不过你书里说的那几个地方瘴气重,想要进出还需等待时日。我根本没抢过。”
“那是我误会了?”话音刚落,他耳侧又飞过几根银针,吓得龙盛一下子跳上了凳子,一旁的柳霓裳也紧蹙起眉来意图拔剑。
“玉宫主,这大夫不在身侧,可别玩得这么吓人啊!”
玉天凰收起脸上笑意,倾身朝前盯着他问道:“你一个盟主,天下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会不知道庸弋的事儿?”
“我以为你把人找回来了吗。你莫要觉得我是幸灾乐祸,宫主,你若难过,我也不会开心。”
龙盛挤出笑脸想和玉天凰示好,岂料玉天凰却又是两针出手,这回则对准了他的双腿,可惜还是老样子,压根不沾他衣袖,堪堪扎在了他足尖之前那一点瓷砖缝隙里。
“你少在那儿嬉皮笑脸的。说吧,你大老远跑到我丹霞宫来到底想做什么?不会还对我们广护法不死心吧?”
广闼一听这事儿落到自己头上来了,皱了眉头看向龙盛:“这话可不兴说啊,我是玩男人挺多,但不是什么菜都吃的。”
“广护法误会。我这不是看咱们两个是老乡想叙叙旧?宫主放心,眼下我倒也没有什么要用的到广护法的地方。”龙盛看玉天凰那易怒的模样,暂且收起玩闹之心,“咱们有半年不见了,没想到才半年时间,您又闹了个大新闻出来。”
“我也没想到,才半年时间,你这个盟主已经转投了朝廷。”
“宫主听没听过一句话?‘贫不与富争,民不与官斗’。”龙盛带着柳霓裳在一旁落座,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吹一吹茶面,抿了一口,“武林中人再厉害,那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算不得数。这天下都是朝廷的,你再怎么翻也翻不出个天去,何必要大动干戈?”
玉天凰靠回了椅子里,她撑着头,静静听着龙盛的话:“我懂了,你是来给那群狗官当说客的。你想劝我投诚。”
“什么叫‘投诚’?敌人才叫投诚,你这丹霞宫,是不是在青卫府内?你是不是青卫府的人?那放在千百年前都是同祖同宗,一家人,哪里是敌人?”龙盛故作语重心长,“宫主,你这上下加起来不少人呢,你不能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命去冒险吧?”
“龙盛,我若是答应了山下那群狗官的要求,那才是真的拿他们的命去冒险。”
玉天凰本想再说,目光却扫过柳霓裳,知道小说、原作者这几个词不适合在这出现,就换了个说法反问他:“你也是见多识广的,理应知道,我这丹霞宫并非是为了武林势力而生,我们是为了女子生机,为了她们而生。或者,也可以说我们是为了那些过得不好的百姓而生的。”
玉天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十字,指着那四块格子。
“你没有在青卫府待过,恐怕不知道。青卫府下辖九县,县里收税送去州府,州府收税送到上头,层层剥削,一块田一分为四,种地的老百姓只去其中的一份。剩下的三分,都在那群大腹便便的官员、乡绅手里。”玉天凰抬眼望着他,“我问你,这样的官府,这样的‘合作’,我拒绝了,难道有错吗?”
龙盛一时间竟然还真找不出反驳她的话来。毕竟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立场是截然不同的。男人低头抿一口茶,思量片刻,反问她:“玉天凰,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那些武林高手总是低调隐居,而不会去管那些平头老百姓怎么样?”
“那是他们不管。我们遇上不平就要帮一把,凭什么要坐视不理!”
“因为管不过来。而且管了会遭大难。你双拳难敌四手,你想做英雄?想要救别人脱离火海?好呀,可这天底下的那么多女人,你难道都救过得过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宫主,你哪怕救得过来,可那么多人都过得不好,偏偏他们就是活在俗世之中。你是做英雄,你是对不公平大打出手,可你不恰恰扯了俗世中的那层遮羞布,大喊着说统治这俗世的那群人不是好东西,没有救该救该帮的人吗?”
玉天凰顿时大笑起来:“龙盛,你的意思,我帮这些女人还帮错了?”
“不是我觉得你错了,是官府的人、被救走女人的家人觉得你做错了。”
“这世上就不该有英雄,不该有好人了?”
“这世上是应该有,可恰恰因为你在做英雄你在做好人——不正像夜里的明灯,把这帮本能藏在黑夜中的恶人给照亮了吗?你把他们照的无所遁形,他们又怎么可能容你呢?现在他们上山来好不容易想试着把你拉入泥潭,你倒好,索性把人赶走,干干脆脆将这英雄做到底了!”琇書網
“我听明白了。”玉天凰站起身来,“你也是夜里走路的那个人。你也怕被照的无所遁形。龙盛,你也不容我。”
龙盛急忙想解释:“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无谓的牺牲!你想想,人活着才有更多可能。打仗是要流血是要死人的!”
“你宁可跪着活,我不情愿。”玉天凰面色一沉,大手一挥,“送客。”
说罢便拂袖离去。
龙盛站起身冲着她喊道:“一个人身上就有一段因果,千百人身上就有千百段因果。所有人的因果你都要替他们担着吗?是你自己说天意可违,你来找我,来做这些事,不就是想避开丹霞宫的祸事?现在为何还要往前冲!玉天凰!玉天凰!”
广闼拦在了龙盛面前:“龙盟主,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我们宫主的为人。是,先前去找你,做那些事,是为了丹霞宫好,避免一场可能发生的大战。可如今我们不远与官府合作,也是为了丹霞宫好。”
龙盛急了,他瞥了眼柳霓裳,随即将广闼拉到一边:“广闼,你也是现代来的,你读过《水浒》也看过那么多的历史,哪个和官府作对能有好下场?我是看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来好言相劝!你要不想玉天凰行差踏错你也应该劝劝她啊。这个时候服个软,认个输,能怎么样呢?”
“龙盛,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
龙盛不解:“什么?”
“日军打来时,冲到前面去心甘情愿寻合作的汉奸。”
龙盛当即不悦道:“官府是官府,日军是日军。哪里是一回事?”
广闼摇摇头:“你就当做不是一回事吧。总之,你再劝也是没有用的。你自己写了丹霞宫,你也知道,哪怕原文中那些名门正派攻破了山门,也依然没有人退让半分。要不是你一波剧情杀,让原文里的玉天凰愿意委身男主角,恐怕整个丹霞宫能战斗到无人能迎战为止。”
“可是这些明明可以避免啊!为什么非要让这儿尸横遍野?多好的丹霞宫,多好的一群姑娘,留着命吧,干什么非得打呢?不就是跟山下服个软?玉天凰的日子还是一样好做啊!”
龙盛劝的苦口婆心,广闼却忽然间冷笑起来:“我以为写出丹霞宫的作者应该是最明白其中原因的,没想到,我还是猜错了。你知道这里的女人曾经历的,也清楚她们过去究竟妥协了多少次。你还没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肯跪下去吗?”
“你们……”
“我们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跪一次,恐怕就没有机会起身了。”
窗外的红霞正落在丹霞宫上,龙盛望着广闼显得有些冰冷的眸子,终于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究竟犯了什么样的大错。
玉天凰站在沙盘前,伸手轻轻抚过丹霞宫殿模型。她眼中乘着万种温柔不舍,可依然有条不紊地在沙盘上推演着届时攻势。
龙盛清楚,自己这回实在是错的离谱,他太低估这些女人了。这一番谈话终究是不欢而散。当他带着柳霓裳准备离开丹霞宫时,正从正殿前的石碑处走过。夕阳余晖照在白玉石上,将上头的烫金字照得灼灼闪光。
柳霓裳在旁侧轻声念着上面的字句:“吾心之所向,欲为天之星与日,欲为不灭之骄阳花火,欲火,欲耀,欲烧不平燎原火……”
心纵之,自在之,不服之,不弃之。为猛虎,为豺狼,是凡使人畏惧之,是满心满欲,不怯逃之。自在恣意,无需从人之厌,此所以为吾之道也。
龙盛望着上头的字句,喃喃自语:“原来丹霞宫……是这样的丹霞宫……我反倒是配不上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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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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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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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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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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