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得远,看不出他的异样,唯有欢招知道,方才他在见到虎头令和听闻了事件大概的时候,惊到几乎说不出话。
柳无瑕到底是初次见到这样的阵仗,整个过程中只跪伏于一旁一言不发。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根本就没有容她说话的地方。
明明自己才是事件的主角,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听别人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过往——当着自己的面,说着自己的故事,好像自己才是局外人。
尽管她明白,这些人所说、所做都是替自己着想,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错位却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不适,就像忽然之间丢失了自我,浑浑噩噩活在了别人的陈述中,而自己竟是被人编造出来的虚无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散去,大殿之上突然归于沉寂。证言已经说完,证据也已呈送御览,万事俱备,只欠赵弘瑀一声裁度。
宫禁不是普通的地方,即便有虎头令开道,也不是人人都可随意进出。入宫前,杜若考虑再三,还是坚持不让安歌跟随,只带了柳如镜、柳无瑕和洛安昭三人入内。眼下没有瑞香等人在旁搀扶,柳无瑕一人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久了,只觉得一双腿已经没了知觉,连带着扶在地上的掌心都似沁了冰一样。
没人唤她,她不敢肆意抬头。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已明白,不管证据有多充足,只要赵弘瑀不认可,一切皆是白费力气。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却是不争的事实。
嫁给杜苍庚这么久,她看了许多、也听了许多,对于赵弘瑀这个人,她多多少少带着些抵触。事实上,即便到了眼下,她还是无法将自己和这个素未谋面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联系到一起,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心平气和接受他。
说来也是好笑,当一群人为了她的身世争论不休时,她却在走着神,天马行空地回忆着毫不相干的事,想着自己如何从乾州来到京城,想着自己如何结缘杜苍庚,想着自己这短短两年经历过的林林总总。
她想得入了迷,直到那身影落到自己身前时,她才恍惚抽回了些神智。
胳膊被人拉住,上身随之直起,柳无瑕下意识抬头,这才看清眼前人的容貌。
说不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模模糊糊的熟悉感。
或许,这就是血缘的魔力?
柳无瑕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与赵弘瑀四目相对竟会是这般心境。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慌乱、无措,反倒莫名生出一种安心。
“你……”赵弘瑀半天才挤出一个字,若不细听,完全听不出那尾音中的微微颤抖,“叫阿碧,对吗?”
在柳无瑕的印象里,赵弘瑀绝对算不上什么和蔼可亲之人。他的多疑和无情,让柳无瑕每每想到他,总会下意识地把他描摹成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然而事实上,赵弘瑀看上去毫无苛刻之气,尽管鬓发已露斑白,可那坚毅明朗的五官无时无刻不突显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光彩。
威重但没有严苛的矫枉之气,平和但没有泛滥的仁慈之色——高高在上的王者,掌控惯了他人的起起落落,或微或著都成竹在胸。
“嗯……”
一时间,柳无瑕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忘记了如何开口,只懵懵懂懂应了一声。
若是放在别处,这一声回应是再正常不过,然而她面对的人是赵弘瑀,单单一个“嗯”,显然大不敬。
一旁的欢招眼明心亮,赶紧上前一步笑呵呵说道:“陛下您瞧,这姑娘的容貌和淑贵妃多像啊!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事实上,在看完胡之恒的遗书之后,赵弘瑀便已心如明镜——那字迹确是胡之恒无疑,可那信中的内容却令他痛心不已。
“稚子何辜”?
这是胡之恒用墨最重的四个字,是他最为愤慨的责备。
刹那间,赵弘瑀忆起了他与胡之恒的最后一面。那时淑贵妃东窗事发,所有的人都告诉他公主已经不幸夭折,可他却不死心,严阵以待、拼尽全力掩藏着心底的恐慌,想逼迫胡之恒说出真相,但胡之恒只报以深深的嘲讽,随即撞柱而死。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赵弘瑀始终坚持自己的女儿尚在人间。二十余年,他一直在寻找,找到最后,自己也将要死心。
人若活着,怎么可能一点痕迹不留?除非,她真的早已不在人世。
于是,寻找公主就变成了一种慰藉——明知可能不会有结果,但只要不放弃,希望便不会灭。
直到杜苍庚的案子爆发,赵元祐冒冒失失告诉他,那不幸死去的女子正是他找了多年的女儿,他直似心如刀绞。
他想去燕安府,看看那个姑娘到底是何模样,但是他的身份和他多年来的自持,令他完全不能放纵自己的内心。
那姑娘的身份尚未落实,而外面还有一位臣子因为这姑娘的猝死而担上了“谋杀”的罪名,若此时他亲自去了,外人会怎么想?纵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却也无法控制别人内心的猜测,到那个时候,定然会有人越俎代庖替他擅自做出裁定,那便是杜苍庚杀害的人定是公主无疑。
赵弘瑀有不忍,却必须让自己冷静,而后才好小心翼翼与盘旋在身边的、看不见的力量不断试探、拉锯。直到此刻,直到亲眼看到站在面前的、活生生的柳无瑕,他才得以稍稍纵容一下自己的感情。琇書蛧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弘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然而在场众人谁都明白,他已然认下了柳无瑕,认定了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杜若最先反应过来,领着众人跪伏于地,口中高喊:“恭喜陛下!恭喜公主!”
这一阵沸腾令赵弘瑀有些始料未及,他微微张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末了却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柳无瑕不知所以,又不敢问,她知道不可与天子直视的道理,便深深垂下头,直到看清赵弘瑀僵在半空、欲抬还休的双手时,她才恍然大悟。
赵弘瑀在顾及她的感受,在等着她的反应。
没有那高高在上、不容拒绝的压迫,那种设身处地的温情仿佛涓涓细流,让柳无瑕自听闻真相之后一直沉郁的心境陡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毫无预兆,柳无瑕完全无意识地抬起了头,视线交错的瞬间,那暖意越发明艳——赵弘瑀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而慈爱,将那铺天盖地的喜悦悉数压于眼底——他在克制、在等待,那般小心翼翼,仿佛呵护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柳无瑕彻底愣怔住了,卡在嗓子里的那两个字似有千钧,完全吐不出来。
“父……父……”柳无瑕每说一个字就喘一口大气,直到终于将那个称谓完完整整宣之于口,“父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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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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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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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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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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