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至少活在这个时候的人，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当我打包好我的行李，登上救生筏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随同登船，这让我觉得，我并不孤独。
“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亲眼看着救生船瞬水漂流，远方那栋我住了很久很久的公寓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朦胧的雨雾里，背井离乡的悲凉感，才终于让我潸然泪下。
【7月26日】
陈明刚刚做完一台耗时16小时的手术，离开手术室，换下手术衣，他精疲力尽地坐在走廊长椅上，全靠咖啡提神。
一阵哭声随推车，急急行过走廊，白布下一双手无力地垂着。
“哎，又一个。也不知道我们家那口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都已经习惯了。”
陈明听见急诊室门口，有人偷偷议论。
接着，他听见吵闹声响彻医院。
现在，每一家医院，几乎每天，都能碰见三四次这样的事。
红雪和暴雨前仆后继，每天熔岩症患者都在成指数增加；虽然hn23血清出现，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可很快血清就供不应求。
救治那些重患，耗费的血清，是轻症患者十倍还要多。
上面下过命令，优先救治轻症患者，然后再把余出来的血清给重症患者使用。
可事实上，根本剩不下来。
大家都心知肚明，谁都希望能多救一个人，是一个。
然而，是救一个重病，还是救十个轻病。
这个难题，还是留给所有人。
看起来，一命换十命，甚至更多，真划算。
但对医生而言，每条命都应该同等重量……话虽这么说。
就算余下的血清，又能救几个呢？又有谁是优先救治的呢？
那些等不到血清的人，只能等死。
熔岩症带来的并发症同样严重，现在各类药物早已供不应求。
一辆又一辆满盖白布的推车，已经在走廊里压出一道车辙来。
走廊里的哭声不绝于耳。
有人能理解，有人不能。
那些被悲痛冲昏头脑的人，在医院门口破口大骂，甚至又打又砸。
虽然早有武警把守外门，可是医院外门的玻璃还是被砸碎好几次，换了又砸，砸了又换。
情绪是会感染的，这几天医院的氛围又变得压抑起来；和陈明同校、同科室、小一届的师妹，今年刚刚规培结束。
正式入院参加工作的时候，信心百倍，誓要成为现代女医护工作者中的白求恩、孙思邈。
昨天她一整天只吃了一根油条，坐门诊的时候差点低血糖；谁的胃口又能好呢？第一眼看着一个鲜活生命逝去的，先是他们医护人员啊。
“你在这儿啊，找你好久了。”
陈明闻声抬头，正好看到科室主任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红色的信封。
“主任？”
“这个你拿回去，然后回家休息休息。”
陈明不解：“我最近连班，没假期。”
“医院批的。”主任说。
“那我休几天？周几回来？”
“不用回来了。”
“？？？”陈明霍然起身，“主任，您一直都了解我的，医院没理由！……”
“别紧张，这不是开除你。”主任指着信封，“拆开看看。”
陈明撕开信封，里面装的不是钱，而是三张票。
上面烫着防伪码，用烫金字体写着：
登船票/0000001
有效日期：20xx年7月26日-7月29日
“这是？”
主任警惕地环视周围，然后压低声音：“这还不明白？回去收拾东西，下午就有船接你，带上你父母，你是第一批登船的。”
“可为什么给我？别人……”
“早晚大家都要走的，你早点走而已。”主任笑笑，“总要有一个人最后坚守在岗位上。”
陈明还想说什么，主任已经离开，挥挥手说：“一路好运。”
【7月26日】
世界上最好的消息，可能就是明天不用上班了，而且还有钱。
这是刘路人生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老总灵敏的踩在某个人的工位桌子上，疯了一样，甩着他那件贵到天价的西装，像是准备在人生最后一刻放纵一下。
“各位！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上班了。国家已经结算好一笔补助金，打到你们每个人的账户上。感谢这段时间，你们对公司的贡献，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撒丫子就跑。
刘路还没想过，一个190斤的胖子，居然蹿房越脊、如履平地……
他这就算是失业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今外面环境恶劣，谁想顶着大风大雪出去上班呢？
前段时间，他差点因为熔岩症住院，好在及时注射了血清，得到防护服；隔壁工位那位主动加班的996劳模，就因为免疫力低，再加上熔岩症并发症的折磨，英年早逝。
刘路觉得惋惜，毕竟自己刚入职，还是这位老前辈一手把自己带大。
离开公司，刘路查了自己银行卡，这次确实下了血本，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笔优厚的补助金。
那接下来呢？就准备坐吃山空吗？
坐公交，一路停停走走，回雨山区。
公交车里的人很少。
他已经习惯了，从红雪日那天开始，街上就很少见到人来人往的场面。
以前有个球星叫科比，他有句很有名的问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对于刘路这样，疲于上班，没机会出国的普通上班族，确实没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
但又有多少人，见过凌晨五六点，满天红雪的江城呢？
坐在江城最早一班车，靠着窗户眺望飞雪，除了一言不发开车的司机，空无一人。
整个城市，都是孤独的。
而现在，
刘路看见无数载满行李的车队，穿街而过，与其说是热闹，不如说是奇怪。
当他飞奔回家的时候，同样看见自己爹妈也在收拾东西。
大包小包，堆满客厅。
爷爷奶奶在厨房下饺子，这几天他们净吃饺子了，说是吃饺子不冻耳朵。
刘路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一盘盘雪白的饺子端上桌。
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氛围，却变得异常诡异。
爸妈手忙脚乱地装行李，好像是要逃跑似的；爷爷奶奶却不紧不慢地倒上醋，用老式唱片机播老掉牙的戏，津津有味地吃饺子。
“爸妈，你们干嘛呢？分家出走？”
“臭小子，会不会说话？赶紧收拾东西去，咱走了。现在全市都下命令了，让咱赶紧跑。”
“为毛要跑？”
“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总之快点收拾东西。”
刘路妈从兜里抽出三张票：“你看，这是船票。我们等会下楼，有车接咱们，咱们就去外边坐船走。好儿子快去！”
“那爷爷奶奶呢？”
“……”
刘路的父母动作突然一滞，他们相互对视，然后对刘路催促：“你别管了，快去吧。”
刘路挠挠头，回屋草草装上自己的手机电脑，虽然这些暂时都用不了了，但也许早晚能用，还有自己的游戏主机，耳机充电器。
什么都可以没有，手机不能没电。
“车来了，你先和你爸把东西装车去。”他刚背着包走出来，就被老妈指使着下楼。
等大包小包装上车，刘路看见妈已经留着最后一个箱子下楼，身后没有爷爷奶奶。
“我上去把爷爷奶奶带下来。”
“不用了。”
“啥？”
“我说不用了！”刘路父亲坐在副驾驶，转头看来，眼圈通红。
“你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走不动了，他们说，想陪着老房子，不愿走了。”
“扯淡！我去把他俩拽下来！”
“不行！小路，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说什么吗？海啸洪水要来了，你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万一出门遇见意外呢？或者感染了熔岩病，岂不是更痛苦吗？”
“那可是我爷爷奶奶！小时候，是他们把我带大的，我说什么也得带着他们！”
刘路避开父母的拦住，冲向楼道；突然楼道外门反锁了。
刘路愕然抬头，奶奶站在窗前向自己挥手。
她很老了。
可又很慈祥。
他听见爷爷隔着楼道大门，轻声说：“小路，快走吧。可惜，以后你吃不到爷爷奶奶包的饺子咯，以后学着自己做饭。
别想我们了，快走吧。”
“爷爷……”
“滚！”
这是刘路第一次听见，爷爷生气。
他愣住了。
雨突然下大了。
刘路被老妈推回车里，车门砰地锁上，引擎轰鸣，绝尘而去。
他贴着车窗，在心里对爷爷奶奶告别。
耳听见，风雨之中，那个每天都在楼下吊嗓子被投诉的戏痴老人站在没过膝盖的积水里，一嗓穿破雨幕：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7月26日】
嘭嘭嘭，敲门声。
“快递。”
……没人回。m.χＩùmЬ.ＣǒＭ
“那家人早就搬走啦。”
魏宇扭头看向斜对角，半掩的屋门，声音从那里传来，是个女孩。
她是这栋已经可以说是危楼的老房区，唯一一个没走的人，楼道里丫丫叉叉扔的全是垃圾，破破烂烂的，现在这里没有住户了，安安静静地，像是废楼似的。
“我这里也有你的快递。”魏宇抽出怀里盒子大的包裹，里面硬邦邦的。
“谢谢，还是……放在门外就好了。”
这是魏宇和这个女孩一直以来的习惯，他是这处老城区的业务员，专门负责这里的快件送递。
这里住着很多奇怪又悲惨的人。
有被富老公抛弃的女人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也有不孝子弃养，无家可归的老人……等等等等，还有这个奇怪的女孩。
每个住户性格都不同，但唯有这个女孩，魏宇从来没讲过她，每次收发快递，她都让魏宇把快递放在门口。
但这次，魏宇虽然把东西放在门前，却没走，而是隔着门和女孩聊天：“你怎么不走？”
“……我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因为没钱吗还是？”
“……”
门内不回应了。
魏宇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千块，这是他打算寄回家的钱，还没存进银行卡里；老家在山区，要取钱得走一天一夜才能到县城，每次直接邮钱比用银行卡打钱方便。
不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跟家里联系了；昨天碰见来城里的三舅，说是家乡发大水，大家走出来了。
现在用不了手机，魏宇的父母也不会玩手机，去了哪里不知道。
生活费窝在他收集，花不出去，也寄不出去。
“拿着这个，你也快走吧。”
女孩看见探进门里的东西，发出“咦”惑：“为什么？”
魏宇挠了挠头：“可能觉得你比较亲切吧。”
他想说可怜，又咽回去了。
“你一个女孩，自己在这儿不容易。我以前有个喜欢的妹子，她和你一样，自己住在外面，胆子贼小。
以前，她说要嫁给我。后来我就考上大学，来城里找她，结果发现她不见了。”
“那她去哪里了？”女孩问。
魏宇沉吟半晌，叹息：“她死了，说是坐车被人害了。”
“真对不起。”
“也没关系，我已经释怀啦。”魏宇站起来，“但我还是想留下来，毕竟这里是她住过的城市。我爹娘都知道我在这儿，万一有一天，他们来找我可咋办。
而且，这个城市从要有人守在最后。”
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要是他俩知道，我因为小芳还没讨上新娘子，估计就要骂我了。”
“嗨，我抱怨什么呢？小丫头，你快走吧，外面都在搬家呢，等会我开车送你。”
“不了。”门吱扭扭打开。
一架轮椅缓缓从屋里滑出来。
魏宇才知道，原来一直躲在屋里的那个女孩，行动不便。
女孩来到魏宇面前，递还他那沓钱：“我走不了的。”
“……”魏宇沉默了。
“之前有人来送过我船票，我拒绝了。”
女孩儿笑笑：“我也想留下来。”
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魏宇：“魏大哥，我想跟你一起去送快递，可以吗？”
魏宇愣了下：“你认真的？”
女孩点点头。
她甜甜一笑：“因为，总要有人守护这个城市到最后呀。”
【7月26日】
“各位同志，辛苦你们站好最后一班岗。马上会有船来接你们！”
目送救生船驶离世博馆。
教官朝西面，立正敬礼。
他随队伍乘其他救生艇，转回江城市区，这是他们最后的任务，协助疏散所有人南迁人群。
浩浩荡荡的船队，随积滥成河的洪流，朝城西涌去。
渐渐地，船队越来越少。
只剩下负责疏散的部队还未撤离。
忽然，天空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此时，若从太空的气象卫星向下俯瞰，无数压流正在世界各地上空缓慢形成。
空间站向地球传去一条，地表早已收不到的警告。
“数十个巨型台风眼，正在形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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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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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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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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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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