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复站在门口,听着她这一番话,微风吹过,一时寂寂无声,他忽然开口道:“等遥姑娘好了,我也该回淮安了。”
方阙重转头看他,他目光很沉,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他们这一段时日,日子过的很不安稳,风里来雨里去,许多时候,是踩在刀尖上跟死亡擦肩而过的,若大意一点,或是运气差一点的,也就死了,说来辛苦,但是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一生有这样一段时光,未必不是明亮的,他们这些人,被人称赞,被人仰慕,被人垂涎,说到底,终归还是普通人,却因为这一段时光,而显出了那么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方阙重这样好功夫的人,同遥奚安在一起之后,才觉得,他好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江湖。那里也有名利,却也有道义。就是这一点道义,让他觉得他的生活有些许的不一样了。
但他还是方阙重,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又怎样呢,他什么也不会说。
赫连黎此刻正跪在岑夫人身前,固执而倔强地说:“我不走,我要陪着小幺。小幺现在是这么个状况,上泽又是那样危险的地方。”
岑夫人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衣袖,没有看他:“小幺有她那两位本领通天的朋友。”
赫连黎笑了一声,他一向是个明朗极了的少年,此刻一笑却有一点凄惨的意思,“把小幺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他一句话说的,可谓是掏心掏肺了。
岑夫人抬起眼来看他,很难说她没有哪一时刻是真的被这孩子打动了,但她仍旧硬着心冷着声音质问他:“你这样随意,有考虑过你的母亲吗?”
她这话说出来,赫连黎眼中的光轰然消失。
他挺得直直的背慢慢弯下去,就像是一个被岁月和苦难压垮的老人。
他这样颓然,因为他没有办法反驳了。
他的父王——靺鞨部靺鞨王,被立为储君前,向自己的母后求娶自己的表妹,他表妹比他小两岁,那时候已经同别人订了亲,他跪在自己母亲面前,指天发誓,说对表妹一见钟情至死不渝,他母亲便做主定了这门亲事。
那个被求娶的表妹,就是赫连黎的母亲。
他的父王娶了他的母亲做王后,却并不喜爱她,两年后他纳了一名妃子,名叫川川,待她如珠似玉,赐她无限尊崇,当年,川川为靺鞨王生下了一名王子。
王上的第一个儿子,竟然非王后所出,王后自此成了一个笑话。
但她是个聪明且漂亮的女人,所以第二年,她得以生下了赫连黎。可是赫连黎的诞生并没有缓和她与自己的丈夫的关系,四年后,川川再次诞下一子,为靺鞨王四子,从此宠妃地位稳固,尊贵胜过王后。
很难说王后有没有想过认命,只是赫连黎三岁的时候,莫名中毒,高烧不退,她亲自带着太医守了七天,赫连黎才醒过来;七个月后,川川验出有孕,赫连黎贴身乳母失踪,他在十一月跌进湖中,被救上来时奄奄一息,睫毛上凝着冰霜。
到了这个地步,她没法再忍。她带着小小的赫连黎行了十一日陆路三日水路,到了岑夫人门口,以一部王后之尊,在那里跪了一整日。
最后岑夫人问她:“你想要你儿子怎么样?”
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却又黑又亮:“我要我儿子好好活着。”
那时她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好好地活着。
待到一日,赫连黎长大了,这孩子却说:“母后,那些东西本就属于我,我为什么不要呢?”
岑夫人看着赫连黎长大,知道这孩子并非真的喜欢权力与地位,只是他若不踏上那个位置,要怎么办呢?难道真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困死在那座城中吗?
他千辛万苦地活了下来,又要千辛万苦地活下去。
赫连黎跪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对着自己的师父惨然一笑:“有时候我觉得江湖真好,江湖好像是……自由的。”
岑夫人俯视着他,似乎要抚摸他的发端,但最终什么也没做:“有一日,人人都要听你的,那时你才是自由的。”
赫连黎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师父,已经耽搁了两天,我收拾一下便走吧,小幺还睡着,我就不去看了。我有时候想我喜欢小幺,未必不是因为想成为小幺那样的人。”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苦难与欢乐,未必相互懂得,也不必羡慕。”岑夫人看着他,挥了挥手,“去吧,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不能躲,也不要拖。”琇書網
遥奚安在午饭前醒了,这孩子看着还是有些傻,只是活泼劲头儿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挑三拣四,被杜三按在椅子上打了好几顿,最后气哼哼地抱着陆澜复的胳膊。
陆澜复和方阙重没什么好收拾的,吃好午饭便带着遥奚安重新上路,她师门这几个人很有意思,明明舍不得遥奚安,放手时却又非常干脆。
他们从江阳出发,一路往上泽行进。
遥奚安精神好了很多,一路上拈花惹草,招猫逗狗,上树掏鸟蛋,下水捕鱼虾,一日陆澜复靠在马车旁看着她摇头:“方统领,你说遥姑娘有没有可能没傻,就是逗我们玩呢?”
方阙重低头烤鱼,他这人,定然是在野外待过的,搬石头做灶,捡木柴生火,十分娴熟,拿着陆澜复的小刀剖鱼腹去鱼鳞,把鱼烤的有滋有味,吃的遥奚安口水横流。
听到这话冷冷回道:“你希望呢?”
陆澜复瞧着遥奚安,眉眼一寸一寸软下去:“我自然是希望她在骗我们。”
第十二日,他们进入上泽。
上泽与无边荒漠相接,是座土城,人口稀少,十来个人口结成一个小村,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有传说古时无上泽,两国相战,将士死伤无数,魂魄归于荒漠不肯离去,生出死城,名为上泽。
陆澜复一行人到时,正是正午,阳光火辣辣地从头顶打下来,石头和土地晒出一层层模糊的影子,天气不算暖和,但是阳光曝晒,脚下杂草长得低矮,细长的叶子贴在地面上,因缺水而干涸,像在努力汲取夜晚的一点荫凉。
陆澜复将外袍的领口解开,对方阙重抱怨了一句:“这地方好古怪,又冷又热。”
方阙重掀开帘子去看了一眼遥奚安,这孩子上午闹了半天,如今在车厢里倒睡得十分安稳:“这种地方,常有人以为热而冻死,小心一点,我们要多准备一点水。”
上泽地域不同,房屋多为泥土垒建,陆澜复看着不远处的土墙,叹了一口气:“上泽辽阔,那僧人给我们指的路不算明确,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们两人都未曾来过上泽,如今分开寻人也不敢,只得保持三人同行。上泽太过偏僻,居民偶见外人,显得十分防备,陆七少爷这样老少通吃的脸,都混的十分艰难。在外人地界,方阙重干脆没有开口,牵着马车溜溜达达,偶尔去给遥奚安喂口水。
这样寻到午后,终究也没有消息。
陆澜复坐在马车车沿,啃一张坚硬的煎饼:“走了两个村子,都是姓陈,可见这地方大多族内通婚,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若是真有外姓人在,应很明显才是。”
“不知那僧人离开这里多久,他确定曾洵还在此地吗?”方阙重进车厢去给遥奚安喂泡饼,奈何这煎饼实在不好吃,泡了以后顶多好咬,味道还是不变的,遥小姑娘任性的很,不好吃便一口也不吃,方阙重再三喂她,她便含着一炮眼泪看人,活像被人虐待了。方阙重一看她那眼神就受不了,叹口气出来跟陆澜复说,“再找找吧,至少找户人家,给遥奚安弄来点热菜吃。”
他两人走到这里,东南西北尚且分得清,但说实话,路是已经看不出来了,一来本就不了解此地村落分布,二来走到此处,连路也没有,到处都是黄土,就如他们此时所处之地,仅有断壁残垣,是被遗弃的村落。
陆澜复站在太阳下,想了想道:“那再往西走吧。”
这回走在路上,一两个时辰,连人影都没瞧见,日头西沉,凉意渐渐从地底下升起,又有风从深远处吹来,卷裹着细密的黄沙。方阙重抬手捞了一把,轻轻搓了搓,他停下来看向四周:“我们似乎走的有点深了。”
陆澜复从车上跳下来,正要说什么,忽然脚下一绊,他低头去看,见是块破损的石碑,半埋在地下,露出的一截依稀看出被风沙吹的斑驳的倒着两个字:
城水。
“水城……”陆澜复想了想,对方阙重说道,“再向前走吧,既然叫水城,怎样也会有人家的。”
方统领没有反驳,只是再赶马时,马匹昂首,发出嘶鸣,是不想前进的意思。他带着马行了几步,马才渐渐安稳下来。
一阵大风猛地刮过,石碑上最后一个字隐约显现出一角。
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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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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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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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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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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