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他们进来的那个人个子极矮,头顶堪堪到方阙重胸腹,驮着背,微微垂着脑袋,一个胳膊垂下,另一个胳膊揣在胸前,像是一副随时能从胸口掏出长刀的模样。
方阙重跟在那人身后,等人停下便也站住,因此第一个看到地面上放置的三口棺材。他原地站住,脚跟用力,眼尾余光瞟了遥奚安一眼,身体向那边微微一侧。
陆澜复虽然还没看到,但下意识拉着遥奚安向自己身后一拽。遥小姑娘懵懵懂懂,正要探头看,就被人一掌蒙住了眼睛。
“这棺材是什么意思?”
赫连黎正要问人怎么停了,听到棺材咦了一声,他从未进过鬼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那矮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从一边香炉中抽出一根燃烧过半的香,手执着它慢慢将木牌点燃一角,那火光亮了亮,忽然仿佛有风吹过,猛地一抖,瞬间转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幽蓝色。他低头跪坐在地上,将那燃着的木牌插回香炉中,只见一条蓝色光线慢慢从香炉中钻了出去,一路延申进最大的那口棺材中。
男人偏过脑袋看了一眼,站起来从另外两口棺材中分别抽出一张值钱,向里面扔了进去。
然后他对站在最前面的方阙重摆了摆手,示意让人进去。
方阙重上下打量了他,回头与陆澜复对视片刻,一横衣角,抬脚跨了进去。
那棺材中空,下面竟有石梯。
石梯隐约,看着仿佛是没有凝成实体的黑色雾气,踩下去时微陷,每一步都走的很不稳当。
下面一片漆黑,看不清这条石梯究竟能通向什么地方。
方阙重走了几步,对后面说了一声,“可以。”
陆澜复便领着遥奚安先下来,赫连黎抱臂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确保无事后,才放过那个不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的矮个男人,一手撑在棺材板上,翻身跳了下去。
这道石梯倒是不算很长,四下虽黑,但偶尔有一点橙黄色光点上下漂浮,细看去,是燃烧的纸钱。
这么走了一会儿功夫,就见前方亮起,再走几步,踏上的就是土地了。
方阙重、陆澜复等三人正在那里等他,遥小姑娘似乎是有点不耐烦,正低头撅着嘴巴生闷气。陆澜复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偶尔抬手去按了按她脑袋。
赫连黎走过去,拧着眉头瞪人:“这位陆七少爷,少对我家小幺动手动脚,规矩点儿。”
陆七少爷活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不规矩,难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微微翘了翘眉头,似笑非笑地看人:“你家小幺?怎么,什么时候遥奚安倒成了你家的了?”
赫连黎抱着胳膊,一脸的骄傲:“就是我家的,以后我可是要娶小幺的!”
陆澜复本只是想要嘲讽他,没料到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他有些好笑的看着人:“你与遥奚安上次相见,她才一十有四,敢问你是从何时起,竟生起了这样的心思?”
赫连黎坦坦荡荡:“小幺十四就生的天上无双地下一个这样的好样貌,我那时便喜欢她,如今一见,更胜从前,我自然是要娶她的!”
方阙重本不想理他俩,听到这里,心下暗想,这傻子说的倒是有点道理。
陆澜复但笑不语,他自小人精堆里长大的,难得一见有人肯将自己的心思这样明白无误地同人说出来,抬手拍了拍人肩膀,转过身去牵起遥奚安向前走了。
赫连黎摸了摸自己肩膀,莫名其妙地看着人背影:“……什么啊!”
三人眼前是一条林荫道,走了几步,豁然开朗,无数或是珠子或是烛火的光将一片林子照的亮如白昼。
树下疏散不一地摆着两排摊子,错落分布在道路两旁,有些简陋,只有木桌一张,椅子一把,有些倒是华丽十分,场地足有旁边摊子五、六个大,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料布子,外面又竖着两盏琉璃宫灯,灯罩上面刻着美人,四面分别对着琴瑟琵琶。
遥奚安远远看着了,很是喜欢,迈开腿就想往那边跑,陆澜复连忙拉住人,这时方阙重忽然抽出长刀,猛地挥出朝向一边树梢。
这棵树树叶十分茂密,在一片黑夜里绿的发暗,肥硕的树叶密密麻麻的层叠着,就在其中藏着一张脸。
见被人发现了,那坐在树梢的人就微微向外探出身来,先是素白的一张尖尖的脸,再是柔顺漆黑的长发,那女人一双桃花眼微挑,眉毛细长,美的邪气迫人。
“哎呀,”她打量着树下的这四个人,妩媚地笑起来,“人类呀,还是生面孔,真是许多年没有见到了。小心哦,鬼市可是非常危险的呢。”她说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来摇了摇,跟着露出的一截胳膊上布满深绿色的苔藓。
陆澜复仰头瞧着人,表情很是温润有礼:“请问您有何指教?”
她看着陆澜复嗤嗤地笑了几声:“我很久没见到你这样的孩子了,很是怀念。指教谈不上,只是我瞧你们有趣,闲聊两句而已。”她说着,微微倾身,娇媚而又端庄地将那只白玉般的手伸向陆澜复,同时弯着双眼注视着人,“我叫云朝。”
陆澜复保持着脸上那副一贯的微笑:“二十一年前,云州花鼎楼有舞妓名为云朝,一舞倾城,一时云州熙熙攘攘。传闻有皇室子弟,日日赠以良锦美玉,以博此女一笑,云朝皆弃之,讽曰,以金玉逗美人,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何不以溺自照?”
他这话说的委婉,但赫连黎显然听懂了,没忍住笑了一声。
陆澜复并未理会他,接着讲那状二十一年前的公案:“那位萧家的王爷自然十分生气,很快离开云州,自他从云州消失的第二日,云朝便也不见了,众人大多议论,说云朝怕是被那位大人带回京都,如笼中雀一般锁了起来。时至今日,花鼎楼犹有一面不知谁提的字,上书:云舞于朝。”
“只是没人知道,”他看着人,眯起他那双漂亮异常的眼睛,眼内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位舞妓原来是妖。”
云朝俯身瞧着他,黑瞳深处闪着淡淡的光色光晕,她转动手腕,若有若无地隔着一点距离抚摸过陆澜复的脸,仿佛她对这位俊俏的人族少年有些痴迷,然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美人,连叹气都千回百转。
“他没有世人说的那么不堪,是个很不错的少年郎,斯文有礼,只是有些傻气。那时他日日给我送些金玉饰品、新裁剪的衣裳,也会送花、送新出炉的小糕点,与旁人不同,他对我似乎有些……真情实意。”云朝念着真情实意这四个字,像是将它们在舌尖吻了一遍,“后来他要我同他回京都,我拒绝了。”琇書蛧
陆澜复看着她,神色不变,显然并不意外这个结局。
倒是站在后面的赫连黎没有忍住,追问了一句:“他现在怎样了?”
云朝挑眉,烟波转动,看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淡:“听说他终生未娶,几年前生了一场病,死了。”
赫连黎怂下眉头来,露出了一个可惜的表情。
云朝瞧见了,笑了笑:“你怎得露出这样一副神情?这没什么可惜的,我那时年少,化人去云州,本就是为了寻一个人,后来寻不到,自然走了,为何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族少年留下?”
赫连黎心想,因为那人族少年爱惨了你呀。
陆澜复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是为了寻找什么人?”
云朝瞧着他,似乎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大概因以陆澜复的年纪身份,他并不会知晓那个人。因而她并没有多想,只是随意回答道:“传说是当年天下第一的术士,名叫……姬夜羽。”
三个字一出,陆澜复微微变了脸色。
而在他一旁的方阙重忽然握紧手中的长刀。
唯有赫连黎一脸天真:“天下第一的术士?啧,真了不起。”
陆澜复的神色转变只在瞬息之间,他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脸上仍旧挂起那副完美无缺的笑容:“那就不多打扰了,就此别过。”
“你这少年郎倒是有些意思,不必急着走,同我说说,今日你们这一行人来闯鬼市,所图为何?”
陆澜复想了想,诚恳回答道:“为了救人。”
“哦?”云朝目光转了转,最后定在正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抵在方阙重肩头的遥奚安身上,“为了她?”她说着话,探出手指去抚摸遥奚安的侧脸,“这小姑娘……”
眼看就要碰到,方阙重忍不住想要用刀隔开她的手的时候,云朝却收回手去,用那细长苍白的手指在空中弹奏乐器似的挥了挥,就见一只蜡烛的幻象凭空出现,那蜡烛烧的正旺,烛芯明黄,几乎能听到噼啪的脆响。
“普通人的魂魄犹如这个蜡烛,而这个小姑娘的……”她轻轻弹了一指,就见烛火猛地淡下去,只有一点微弱至极的光芒闪烁,“是这样的,弱到了极致,再过几天,唯剩下这一副躯壳,到时候可就任人宰割了。”
“什么叫任人宰割?”
“这世上有很多的孤魂,投胎不成,徘徊人间,唯一能做人的方法,就是占据一个活人的身体。没有魂魄的肉体,就是这些孤魂最好的容器。”她轻轻一挥手,让那蜡烛彻底熄灭了,“还有,你认识姬夜羽吗?”
她说着这话时,紧紧盯着方阙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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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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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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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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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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