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呵出的热气很快在空气中冷凝成冰雾,手掌伸出后手背迅速被吹皱如同覆着一层冰凉的老树皮。
静下来能听到沉郁在空中的风声,它们深水逆流潜伏在远处连绵的雪山脚下。
陆澜复眯起眼来,看着前方那似乎卷裹着一层细密雪花的地方,平静说:“继续。”
雪山远比他们想象的远,这一片雪地也远比他们想象的广阔。
他们行进一日夜,到第二日时才终于进入腹地,脚下踏着过鞋底的积雪,雪山浸在眼前,二十余人前后左右尽是白茫茫一片。
人久在雪地中行走,有几人间歇性出现目盲的状况,陆澜复让他们休息后将黑色绸带绑在眼上,隐约可视物,幸而马匹聪明,懂得跟随前者,倒也不会落下。
此时已不再安排人在四周防备,陆澜复心中隐约知道路线,便和老查一起走在最前面,其余人如同箭簇队形,以两人为箭头,守护跟随在后面。
然后陆澜复忽然停了下来,老查几乎在同一时刻从腰间拔出了长刀。
陆澜复微微偏头,片刻后道:“有人来了。”
四下风声大作,风里裹挟着碎雪,雪在光下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几人调转马头,朝向来路。
没有任何言语,未至一炷香时间,几十个穿着黑色棉袍的男人纵马而来,一片尘土激扬。
不需要老查下命令,二十余人立即迎战。
冰天雪地中,一片激战。
老查没有上前,他仍守护在陆澜复身侧,那二十个人在他们身前形成了一道密不可攻的防线,死死地将敌人挡在了外面。
“七爷,您先走,我们能挡住。”
陆澜复对眼前这一景象似乎并不十分意外,他看着血色在冰雪中蔓延开,脸色平静如许,然后在一支箭破空而来时,牵马后退,堪堪避开,他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望着箭羽射来的方向:“后面还有一批弓箭手,大概十人左右,对方安排的缜密,我是重中之重,自然不能放过,你不必留在这里。”
他在说话间,一片箭雨袭来,对方显然注意到了他,在那二十人已被困在前方的情况下,远程射手专盯死了他。
老查挡在前面,替他挡过了大半,陆澜复没有抽出匕首,正是牵引着马匹避让,竟然也未让自己中箭。
老查此等境况下无法回头,只能背后传来人依旧冷静的吩咐:“情况我已料到,既然此处是将假,必然那处是真,你回淮安,去见四清,他知晓怎么做。”
“七爷!”老查奋力劈开箭羽毛,大喊道,“我不能丢下你!”
“不是丢下我,”陆澜复跋马,箭头擦过马腹扎进地里,激起一片碎雪,“我被盯紧了没法走,让你回去有用处。”
老查斩开一箭,回头看他。
他的虎口被震裂开来,血水从手上顺着流到刀柄。在冰天雪地里,鲜血滚烫。
“我的命是属于您的。”
老查是被陆澜复捡回来的的,二十五岁的男人,混迹在三教九流里,一股市井无赖气,脸上永远擦不干净,身上一直挂着新鲜的伤口,走在路上时常会被人平白啐一口,因为他看上去像个乞丐。
没人知道他以前是路北世家的子弟。
陆澜复见着他的时候,他在一个泥潭里,满身都是泥浆,脸侧有一道拇指粗的伤口,眼睛肿了一只,脖子上挂了一条铁链,被栓在另一侧的树上。
他蹲在地上喘粗气,面前有一只野狗的尸体,脖子几乎被咬断了,伤口冒着新鲜的热气。
陆澜复从他身边走过,他警觉地抬起头来,孤狼一样的眼神。
他欠赌场七百两银子,还不上,被人抓住,当畜生一样处置。和饿狠了的野狗关在一起,看他们厮杀,供人取乐。
陆澜复跟人来谈事情,在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中静静地看着他,他脸上没挂笑,脸色剔透如冰雪,然后他微微俯下身去,像召唤一只狗一样对他招手:“过来,我带你走。”
后来老查见到的陆澜复总在笑,他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在那颗百毒不侵的心外面裹着一层刷了糖浆的人皮,他听说许多人喜欢他、爱慕他,但他却怀念最初相见时那个不笑的少年。
两年五个月零七天后,路北一户姓李的人家,主母连带着管家、仆人共十一人,死于非命。
当晚,陆澜复在一家深夜仍开着的街摊上找到老查,
他坐在长条木凳上,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执筷,一口酒一口肉。
月明入水,清凌凌撒了一片。
他对陆澜复说:“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他少年时被后母逼走,三天后在荒郊野岭挖到妹妹的棺材,那女孩儿不过七岁,棺材很小,薄薄一口,棺材板内侧全是抓痕。
他十年未归。
后来他跟随陆澜复,仍然狠戾,却绝不离开。
霜露那时还小,不懂陆澜复为什么要捡回这么一个垃圾,陆澜复说:“你瞧这个人,那么可悲,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陆澜复与老查同时驾马,相背而行,那些人得到的指令大概十分明确,箭矢紧追陆澜复。
他们低估了陆澜复,并没有在四周全部安排下人手,陆澜复轻易找到了突破口,只是身后人追的很死,几波箭雨袭来,他身上添了六道伤口,他深知此时逃跑需要马匹,几次俯身用匕首挡断箭头。
他对此处地况并不十分熟悉,在即将超过箭矢射击范围的时候,对方改变战术,分了两小队出来包抄追在他身后。他在出发前往雪山前,已经换了当地的马匹,但仍旧不如他们的好,两伙人渐渐距离越来越近,两边顶头的人使长刀,几次陆澜复听到耳边刀尖划破空气的声音。
到最后尾端人用箭,一箭射中马腿。
急速奔跑中的马一下子屈膝跪下来,陆澜复反应迅速,单膝着地,侧身滚了一圈,随后站定。
此时已有人执弯刀一刀劈来,陆澜复利落转身一手握住人手腕,另一手侧握匕首,自下而上斜切出去!
顷刻间整个手腕筋脉断裂,一声惨叫。
陆澜复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抬手抹掉溅到自己下巴上的血迹。
他抬眼扫过,见追上自己的还有九人。
那九个人如同鸟之两翼,慢慢站成环抱之势,试图将陆澜复围起来,陆澜复盯着中心那人,慢慢左退,然后斜过上身一脚横踢,直击距离自己最近那人的前胸,他这一脚使了全力,一时只听胸骨断裂的脆响。
另两人连忙攻上,陆澜复抬手挡住一人小臂,借力打力,迫那一刀击在另一人身上,两声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澜复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伤口,轻轻咳了一声,左手松开,匕首掉落后顷刻间握住,将上下调转了的匕首猛地刺入人喉头。
随后快速收回匕首,他轻轻咳了一声,这时有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
大雪落地无声,尚且站立的还有八人。
而刚才的一番争斗,不过在转瞬之间。
又有两人立即冲上,陆澜复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他弯下腰躲过一刀,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弯刀,在站直后用力投掷出去,长刀没入人脑的瞬间,陆澜复左手执匕首干净利落地从人第二节肋骨下插了进去,反手一扭。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那里的血渐渐蔓延出来,他刚才的动作虽然依旧干脆,但是自己能感觉到因失血而导致的脱力感。
所以虽然他现在听到了那破空的声音,却没办法让自己快速动起来,因此只来得及微微左偏,让那身后袭来的一拳落在了自己肩头。
那一拳力量很足,陆澜复被打的一个踉跄。
此时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马蹄声,陆澜复神色微变。
这时能够赶来,是他的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而那马蹄声听上去……大概有一二十人。
对方也听到了声音,他们显然产生和陆澜复相同的判断,因此有几人神色都从容下来,
远处的人群越来越近,马蹄不断踏落将地面都带的隐隐震动起来,就在这时,更大的轰鸣声响了起来。
他们循声望去,就见雪山顶一片阴影渐渐形成,倾覆在他们头顶,顷刻间如同天空坠落。
几人一时都愣了,半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雪崩了!”那一声几乎将喉咙都喊破,可见是从心底惊骇到极致。
一群人立即四散,生死面前,倒是没谁还顾得上执行未完成的任务。ωωω.χΙυΜЬ.Cǒm
陆澜复以前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雪崩,不知范围能延申到什么地步,心下只思量片刻,并没有跟那几个人向来处跑,而是选择相反的反向,向另一边跑去,
这些人奔跑速度极快,然而还是不够,那雪浪翻滚涌下,几乎只在眨眼间,就将这一片人全部吞没。
陆澜复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画面,他被雪冲滚而下,仰头看到一片天幕倾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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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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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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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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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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