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身利落的褂子,虽然努力掩去身上的匪气,仔细看时仍然能看出是个混江湖的,走路的每一步的踏出,手臂的摆动,都带着一种形成习惯的警戒。他三十来岁,面目十分普通,走路时微微低着头,将半边脸沉在阴影之中,穿着一身黑色的褂子,样式十分朴素,是随时能融入人群不被发觉的人。
霜露带着人一路进去,神情倒十分随意,等到了门口站定,冲里面笑嘻嘻地说:“少爷,北边的人回来了。”
陆澜复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袍,正站在桌前悬腕写些什么,听到之后嗯了一声,霜露便自觉带人进来。
九月第一次见陆澜复,微微抬起眼去观察人,见是个极清秀俊雅的公子,大概是天气转凉,脸色略有些白,这人看上去十分好看,却不知是否因室内布置的原因,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易折感。
陆澜复听到两人进来,笔下没停,只是冲那边点了点头:“说。”
“是,”九月自觉垂下眼去,老实向人汇报,“我们按照之前的消息,九日前到了历下,但是在那里却没有寻到陆老太爷和陆老夫人的踪迹。”
陆澜复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们去了登州?”
九月猛地抬起眼来,显然震惊于陆澜复的话:“您怎么知道?”这问话一出,他自己也知道不对,然而话既已出,无法收回,所幸陆澜复并不介意,他轻飘飘瞥了人一眼,跟他解释道:“祖父、祖母既已困在历下,自然是因为大伯父的人已在那里阻拦,为脱困当然要走。登州距离历下不算太远,且祖母的母族正在登州,因而这地点并不难想。”
九月心想,这怎么不难想?然而并不敢多停,紧接着同人说道:“我们到达登州,陆老太爷和陆老夫人无恙,但陆老太爷说老夫人一路颠簸,略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宜再行路,想要在登州再待一段时间。”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见陆澜复没有说什么,才继续回禀:“我们在登州观察,除却跟在陆老太爷身边的人,见暗处似乎还有两拨人。”
陆澜复此时写完了手里的东西,将笔搁在一旁,从桌上拿起一面雨丝锦雪花锦绣球纹的帕子擦了擦指尖的墨痕,语气很平静:“祖父是想再看看。”
霜露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老太爷还要衡量比较?这可怎么说呢,心也太大了。”
“这也因祖父自幼经历不同,涪陵之乱之时人人自危,自幼身边环境如此,难免要养成遇事多思多虑的习惯。何况如今诱惑太大,祖父虽知道他不能入局,却难保不会动心。”
霜露咦了一声:“还不入局?”
“至少淮安陆家不能。”
九月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感觉云里雾里,丝毫不懂,不过他深知对这些家族秘辛不应有好奇心,因此低着脑袋左耳进右耳出,只字片语都不留心里。
陆澜复对这个四清派来的人倒也放心,他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沉吟说道:“暗处的那两拨人……大伯父的人看来也到了,他事已至此不会再有犹豫,那么留给祖父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
他将这件事想明白,预估出后结果,神色依然,抬头看向九月:“四清还让你带了话给我?”
此时九月已经对陆澜复这个人的聪明程度有了一点了解,终于不再因他事事皆知而感到惊讶,保持着镇定语气回答人:“是。清爷说陆老太爷这边一切稳妥,如果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去一趟江夏,那边账簿的事情还待解决。”
“让他去吧,祖父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会另外派人过去。”他说着,从桌上一个金缕攒成的小盒子中取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玉璧,将它递给九月,“把这个给四清,他知道怎么用。
“是。”九月小心把玉璧揣进衣襟。
“清爷……”霜露嘿嘿笑了两声,带着一股没有恶意的嘲讽。
陆澜复看他一眼,他立马恭敬地站直:“少爷有什么吩咐?”
“表哥那边怎么样了?”
提起陆澜成,霜露咧了咧嘴:“他在月光胡同买了个院子,把花行芳安排在那儿。这几日功夫,花行芳给他灌了不少酒,其中有些还挺烈,趁着陆澜成喝醉,糊弄着他签了一堆东西。”
“表哥对一个外人太信任了。”
霜露翘着一边嘴角,露着一脸坏笑:“说起来,花行芳这个歌妓……连名字都是陆澜成给的,她当年在倚翠楼还叫花月月,是陆澜成说这个名字太俗气,既然姓花,不如叫行芳,因而给她改了名字,后来又为她赎身。可惜了陆澜成对她情真意切。花行芳一个歌妓,过的倒是潇洒不羁,月下弹琴,青楼卖唱,她对陆澜成不要说半分真心……她连这个姓都是假的。”
他说着,见陆澜复脸色有些不对,谨慎住口,小心问人:“少爷,您想什么呢?”
陆澜复的真实情绪很少表现在脸上,但霜露与他相处多年,多少能感受到人情绪不对,似乎是有些低沉。
“二伯父死了,表哥在坟前哭一哭,上两柱香,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人生一世,想一想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霜露隐隐猜出他话中未说尽的意思,舔了舔嘴唇:“少爷,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就带人下去了。”
霜露审时度势的功夫近似于动物的直觉,陆澜复不与人计较,将写好的帛书卷起来递给他:“把这个带去西郊别院,姓王那个管家安排好了吗?”
霜露无所谓地冲人笑了笑:“王管家是个聪明人,该说的他都说了,只是这人胆子太小,再把他放回去恐怕就不合适了。”
“那就杀了,”陆澜复打开今早刚送来的一封信,语气平淡,“确保他身上已经用干净了。”
“我明白。”
霜露答的干脆,觉得陆澜复这处置应当,倒是九月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如此温和的少爷杀起人来竟然眼也不眨,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去看了他一眼。
霜露大概感受到了他的心思,脚跟轻轻往人小腿上一踢:“走了。”
“是。”九月立马收回那一眼,垂着脑袋恭敬向人行礼,“属下告退。”
等踏出门口,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隐地有些紧张,明明站在眼前的那个青年人不过是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优雅又单薄,却让人莫名有压力,就好像这人随时能操刀杀人一样。
他想到这里,有些自嘲地一笑,心里觉得难免是自己多想了。
霜露溜溜达达地哼着歌,想起来什么扭头看人:“你什么时候走啊,有空的话请你吃饭,泰华楼的肘子一绝,今日正好上了。”
九月以前跟霜露也打过照面,知道他这人爽快大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心领了,等下次吧,最近事情赶得急,下午回去收拾收拾就得走。说起来,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陆少爷。”
“哈哈哈哈怎么样,我家少爷风神俊逸,容姿出众吧。”
容姿出众这词用的不伦不类,九月干笑两声,应道:“对对对。”
此时,离陆府不远的一处酒家,也有人正谈论起这位“容姿出众”的陆七公子。xǐυmь.℃òm
是个酒铺,门口立着幡旗,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杨字。
铺面摆满了酒坛,屋南开着一扇门,沿门出去是个院子,一条小径贯穿其中,引向一个栽种满竹子的小屋,屋门隐藏在一处石墙之后,看上去十分隐蔽。
自石墙转入,屋内大扫地十分干净整洁,一处小的茶几,两个年轻男子相面而坐。
桌上两个翡翠杯,盛的是梨花白,酒气很淡,隐隐地带着一股花香,与窗外竹叶清新混在一起,酝酿出一股林外雨后的碧翠气味。
那两个男子年龄相仿,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其中一人穿着一件茶白色花软缎长衫,外面却披着一件嫣红色长袍,上面张扬至极地用金线勾出大朵艳丽牡丹,屈着一条腿跨坐在蒲团上,他容貌长得清俊,一双眼却细长,嘴角似笑非笑,无来由带着一股纨绔气。
对面那人相较之下寻常许多,一身青色长衫,腰间佩了枚透雕龙凤虎纹玉佩,只此两人之时,他依旧端坐,腰背笔直,神色倒是淡淡的,似乎并不将此时谈论的事情放在心上。
“陆家书香世家,钟鸣鼎食,都说陆家子弟,衣冠礼乐尽在是也,文雅儒素,各禀家风,这话其实并不算夸大,即便现如今陆家破败了,也并不是淮安寻常人家可以比同的,如今陆家这一辈,即使是陆澜成这样一个人,当年在宜春雅集上一首半临江,惊艳多少人,宜春学院的赵先生连赞了三年,说用词用典,年轻一辈里无有敌得过陆澜成半临江的一句永遇乐慢临安南渡。”
“但陆家这一辈里,最杰出的也就是一个陆七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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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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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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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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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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