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复穿了件荼白色长衫,头上只簪了个青底墨玉簪,几乎融入发色,大概是天色冷,他脸色微白,衬得眼尾深邃,眼色格外幽深。他站在窗口,并没有要来迎接人的举动,只是看着人时脸上微微带了点笑,还是那个风轻云淡的世家公子。
陆宁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心想这位自己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如今可真是长成了。
他心念至此,开口仍旧继续寒暄:“你这一走也有一个多月了,路上颠簸,也是不容易,可惜……”他讲到这里,停了一下,模糊地感慨,“阴差阳错。不过回来就好,你走了这么一趟,是不是还是觉得家里头好?”
陆澜复微微颌首:“大伯说的是。”
陆宁立说话谈吐有点生意人的模样,即便陆澜复话少,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让场面显得不尴尬冷清。
此时晌午刚过,太阳转西,初秋凉气渐渐沁进屋子里面,还混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陆宁立大概也是刚从暖和的地方过来,路上受了点凉,此刻被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擦了擦鼻子,有些不满地抱怨道:“最近是越来越冷了,地龙也该供上了。外面这是一股什么味儿,你这院子里还种什么东西了?”
陆澜复不在意地轻声道:“应该是二伯院子里种的桂花开了吧。”
听到这话,陆宁立神色明显一僵,随后清了清嗓子,手端起茶盅又放下,茶杯与茶托相碰,发出清脆地一声响。
“侄子呀,”陆宁立拖长调子叫他,“如今你二伯出事了,家里人都难过,不过日子还得过,正事儿也不能耽误,他生前手里的那些事儿如今都交回了家里重新布置,我记着你南边那条粮道有好些事儿是你在做吧?这两日你规整规整,也一并交回来。”
陆澜复依旧站在窗前,他的神色有些冷淡,但因相貌柔和,所以冲淡了一些那点寡淡,看上去就有些温和,在午后清甜的桂花香气中,甚至酝酿出了一点模糊的笑意似的。
“大伯,”他说话不急不缓,“这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当年我接过这一部分生意,是受了祖父的安排嘱咐,如今要我交还也可以,总得听祖父统筹。”
陆宁立听着,微微眯起眼睛来,但他大概也预料到陆澜复并不会这么轻易听从自己的话,因此此刻也并不意外,听他说完后还露了一个笑:“哈,你这样说自然也有道理,没有关系,等老爷子回来是吧,”他说着,又笑了一声,“那就等着,不久了。老爷子病倒在半路上,我心里一直揪着呢,前两日已经派了人去接他,也嘱咐他们带着大夫,到时候赶紧给他诊治诊治,那些小破地方的大夫我真是不怎么信的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冲陆澜复摆了摆手:“我还有不少事,你不用送,这几天好好休息,得空也把手里的东西整理清楚,到时候别耽误事儿。”他语气自信,知道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陆澜复并没有要送他的举动,只是站在窗口看着人走开,轻轻攥了一下手掌。有风吹来,将一瓣金黄色桂花丢在了他的肩头,他微微片头,看着阳光落在上面,睫毛如羽翼低垂,被染上一层暖意。
陆宁立走到门口,等在那里的仆人立马低着脑袋跟上,他随手将脏了的帕子摔在人脸上,压着嗓子低声吩咐:“跟厨房里说,人吃五谷杂粮,说病就病,手里头的活儿就警醒着点儿。”
那人听完,脑袋垂的更低,闷声应道:“是。”
而此时,霜露正抱着胳膊靠在门柱上,见人走出了远门,转身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哎嘿,可算走了这位大老爷,可真成。说来奇怪,少爷,陆家是个书香世家,各个人物虽说不都像你这般,也都有模有样,看着都像个读书人,怎么偏偏大老爷这个做派……”他说着,牙酸似的吸了口气,“像个正儿八经的、纯的商贾。”他想了想,又补充着解释,“也不是说不好,就是不对,和陆家格格不入似的。”
陆澜复眼神跟着陆宁立的背影,此刻收回来,微垂了一下:“这说起来,并不能怪大伯。成帝七年,发生涪陵之乱,不过十日间,自上而下,血流成河。陆家为求自保,分为两支,曾祖父这一支驻守淮安,直系子弟自此不入官场,且为避险,祖父妻子的人选并没有定在哪一个官吏世家,而是选了淮安本地云家的女孩。”
“祖母因此嫁入陆家。云家虽也是淮安世家,家境富裕,但儿女约束上并不如我们,陆家的女儿十岁前都与兄弟一起读书,十岁才分席,云家的女孩儿却并不讲究读书。祖母也是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人,但并不是陆家所期待的主母。大伯父是她的第一个儿子,生下来便由她亲手抚育,等到曾祖父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大伯父性格已定。从此之后,祖母的几个孩子便都交由曾祖母教养。因此大伯父虽然诗书也通,行事风格却与陆家另外几个子弟不同。当然,”他嘲讽地翘了翘嘴角,“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霜露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可是大老爷大事儿上倒并不出格。”
“大事并不由母亲教导。”陆澜复拿起那片花瓣,窝进素白的掌心,半晌轻轻向外一抛,“大伯父今日束了一条红色的腰带,现在还在二伯父的丧期,他虽然得意,但也不至于犯这个错误,让人去查他中午出门见了谁。”
“是。”霜露笑嘻嘻地接了任务,转过身利落地走了。
他办事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小跑了回来。胸前还冒着一阵烟。
陆澜复正在桌前写字,本只是看他一眼而已,见着那一缕似有似无的白烟,也不由地停了笔,等着人交代。
霜露都不用他问,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脚下还没停,先从怀里掏出个热气腾腾的烧饼。
“少爷!”他脸上喜洋洋的,“办完事儿正好路过老杨家,他家的烧饼最好吃,我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新出了一炉,我想着您早上也没吃什么,就买了俩,嘿嘿。”
陆澜复一条眉毛微微挑了挑,看了看烧饼再看了看人,听着他接着两个正好,又缀了一个嘿嘿,也难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放那边吧。”
“是!”霜露把烧饼放桌上,扭过头到人面前,“事情查好了,也不难查。陆宁立中午去了汇祥楼,约见了通进银台司刘良正。同进司……有什么用吗?”
“世称同进银台司是清淡衙门,没有实权。却不知当今陛下,紧密事务专用摺奏,只走银台,故而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都过了刘良正的手。通进银台司品级不高,看着并不打眼,用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看到霜露一双眉毛高高翘起,一脸惊讶,知道他想错了,跟人解释道:“并不是要走刘良正那条路子。大伯父现在还不敢生起那个心思,曾祖父当年有言,淮安陆家直系子弟不可入仕,虽时殊世异,但至少他这一辈还不能,若是对表哥有什么打算,走的也不应该是通进银台司的路子。同进银台司这种不打眼又实在的位置,陆家不好沾手,却也不肯放过。京都陆家陆宁成的嫡三子,娶的正式刘良正的小女儿,前年成婚,这两年约莫着也该有子嗣了。”
霜露哦了一声,此时终于明白了:“您是说大老爷要和京都那一支连上了?可是两家不是早已分开了吗?”
陆澜复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陆家当年分家,是为了保住整个家族,因此陆家人只会做有利于家族自身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自此断交?京都与淮安的相互扶持一直都有,只不过做的隐晦,且这权力只掌握在族长手中罢了。”Χiυmъ.cοΜ
“可老太爷还没交权呢!”霜露讲完这一句,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嘶了一声像是觉得冷似的抖了抖胳膊,“大老爷这心思……啧啧啧,不可说啊不可说。那现在大老爷要搭上陆宁成那一房人,真的不要紧吗?”
“他想做的事情很多,未必都能做的成。”陆澜复语气冷淡,地头将最后几个字写完,“算算时间,送往京都的信此刻也该到了。把这个发往渔阳,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霜露一手接过来放在袖子里,一手趁机把烧饼递了过去,“少爷,正好,得空吃一口。”
陆澜复看他一眼,还是依言接了过来,烧饼尚热,烹炒过的芝麻的香气迎面扑来。
霜露盯着人咬了一口,见他神色还好,心满意足地打算退下,就在这时,忽听人开口道:“南淮城也有一种饼,是出海的人吃的,我们……”
他讲到这里,骤然停下,没头没尾的,霜露本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抬头却看人有一瞬间的失身,眉心散落,竟有有点温柔的茫然。
他想了一下,开口问道:“老太爷那边,我们是不是要做点什么?”
这一句话的功夫,陆澜复已经收拾好心情恢复如初:“不用,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五日后,福伯找上了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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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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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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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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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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