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奚安撑着栏杆站起来,听到身边陆澜复衣衫猎猎。
海面一片寂静,并没有什么东西,但她隐隐觉得……在深海处,那只妖兽仍旧跟着他们。
这艘巨大的船就像是一个鱼饵,将自己完全暴露了出来。
遥奚安抬手把落在脸侧的碎发拂到耳后:“幸好,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遥姑娘,”陆澜复忽然开口,“你后悔吗?”
这是遥奚安曾经问过他的问题。
遥奚安笑起来,摇了摇头:“不后悔,我来这里是为了解开一个谜题。”
“一个关于……妖的问题。”
因伤口涂了药,疼痛感愈加明显,仿佛之前的痛感也全都一股脑弥补回来一样。她小时候受伤了,会恐惧、会哭,但她师父跟她讲,痛代表愈合,代表伤口在努力地好起来。
她在疼痛中清醒。
遥奚安食指轻轻叩击栏杆,栏杆这几天反复被海水冲刷,手感很是滑腻,她慢慢整理思绪,一面开口道:“人类充满了奇怪的自矜,认为自己是这世间最完美、最崇高的存在,其余所有生灵皆应匍匐于其脚下,顺从并听命于之。但陆先生,你瞧,我们这一路走来,也遇到了许多妖,这些妖其实都比人类厉害的多,如果一定要在人和妖之间选择一方,那么应该是妖战胜人类。”
“可是当下情况却完全相反,偏僻如南淮城,妖类尚且常见,但在京都,控制极严,少数允许存在的妖都属于弱小温顺的种类,大多被当做奴仆一般的存在。”
她说着,歪了歪头:“你不觉得奇怪吗?”
陆澜复懂她的意思,问道:“你觉得发生过什么事情,致使妖的势力被大量削弱?”
遥奚安笑起来,她微微仰头,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有一年我路过朝歌,那里有一片山,在我去前两日恰逢暴雨,山水暴出。就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块冲刷出的石碑,大概是某个已经完全消失了踪迹的镇子的县志。”
“上面的字与我们现在常用的并不完全相同,我勉强看出其中几句的意思,记载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按照惯例献上童男童女若个,以换取名为猫又的妖的不予侵犯的承诺。”
“若这县志是真的,”遥奚安讥诮地翘了翘嘴角,“那和如今景象可真是大不相同了。”
陆澜复对她这种猜测没有表示出不赞同或是不相信,他只是淡定问道:“这与云水逢有什么相干?”
遥奚安回头看了一眼海面,像是透过深海看到了潜藏其中,默默跟着他们时刻准备将他们完全搅碎的那只妖兽,大概觉得眼下场景并不适合将这个故事完全讲完,因此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师父说过,世上最厉害的术士,并不在于三大家族中,而在于姬家一脉。”
“吕祝已经算是三大家族中级别很高的人物,但是他所要达到的,皆要靠外物,师父说姬家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控制风、控制云、控制水,轻而易举地保护或杀死一只妖。”
陆澜复在听到保护两个字的时候,微微眨了一下眼睛,但什么也没有说。
遥奚安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继续说道:“那是寻常术士所难以达到的境界。大端朝德宗在位期间,有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名唤姬沉寻。”
“姬沉寻后来隐匿踪迹,众人遍寻不得,只有传言说其死前独自启程,前往了云水逢。”
陆澜复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他为什么要来云水逢?”
遥奚安古怪地看他一眼:“陆先生,你觉得我姓姬吗?我要是知道他为啥来,我就不用来了。”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真不愧是传奇术士啊,他怎么就不能去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呢?”
陆澜复拍拍她的肩膀:“遥姑娘,我以为你来云水逢是为了我。”
遥奚安此刻完全没有契约精神,她笑眯眯地反拍了拍陆澜复,还偷偷踮起脚尖来,努力使自己显得有气势一些:“陆先生,那你可就真的看错我,也看高了咱们之间的感情了。”
陆澜复眼睛微弯:“嗯?所以咱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遥奚安举起手来,在人眼前将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比了个几乎没有的距离:“有这么……”她拖长调子,然后一把搂过陆澜复肩膀,“啊哈哈哈,放心吧陆先生,我说过,咱们两个,风里雨里一起走,,饭碗我都跟你一起分享。”
她笑起来很有少年气,像是迎着太阳蓬勃生长的植物。
这株植物经刚才一役如今已算半残,陆澜复带来的药物效力很强,起初让伤口疼痛异常,过了那一阵后,遥奚安便觉阵阵困意不断袭来,想要勉强振作精神,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仿佛半个脑袋里面有个活物在来回乱窜。
陆澜复看出她精神不济,便找了条裹货物的油布给她披上,让人靠在自己肩头睡一会儿。
遥奚安倒也不嫌弃,本来还在努力睁眼,结果一靠上陆澜复,几乎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等方阙重到的时候,就看到陆澜复抬着一只胳膊放在遥奚安脸边,替她挡风。少女双眼紧闭,眉头不知因什么而微微蹙着,碎发不断被风吹动,眉心黑发,一片清明。
陆澜复等人走到自己身前了,抬眼看他,依旧是世家公子的好模样,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笑容:“方都尉。”
方阙重眉目坚挺冷毅,扫了他们一眼便略过去将目光落在海面:“吕祝他们已经回屋,他很自信,说他那一把火会将能碰触到的所有东西完全烧毁才熄灭。”
陆澜复低声向他解释了长影的事情,方阙重在听到胡现的名字时,手指微微一动:“你们怀疑吕祝。”
他反应的很快,近乎于敏感地领会了陆澜复的意思。陆澜复同别人讲话时与跟遥奚安讲话时并不相同,他习惯于将话不说详尽,只解释大概,其余的地方留人自行填补。
而方阙重是个聪明人。
陆澜复笑了笑,偏头看了一眼遥奚安:“她有些不安,觉得那只妖兽还在跟着我们。”
遥奚安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她惊恐地抓着陆澜复的衣袖,似乎窒息般的连续吸了几口气。
陆澜复转身跪在她面前,两手捧着她的脸,温柔而坚定地直视着她,低声安慰道:“安心,遥奚安,是我,我在这里。”
遥奚安的眼睛里一片水光潋滟,她在陆澜复的安抚中渐渐平缓了呼吸,然后她转过头去,盯着漆黑一片浓墨般的海面:“它来了。”
方阙重顺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立刻转身大步走开,一边高声下命令。
陆澜复也站了起来,他轻轻抚了一下遥奚安的后脑:“看来我们惹了一个心眼很小的家伙。”www.xiumb.com
方阙重速度很快,转眼就布置好了一排府兵,每人持长弓,箭头包了易燃布料,全部点燃后火光大亮,随后顿也不顿,方阙重以长刀指明方向,喊道:
“准备。”
所有箭弓拉满。
“放。”
箭矢齐发,箭头连成一线,只见金黄一线自船飞向海面,瞬间海面如阳光透过琥珀一般,将内里的东西照的清晰。
于是船上的人都看到了寂静海面下方,一双血红色人身般大小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陆澜复忽然开口道:“它自断了那条触手。”
吕祝说他的那把火能将碰到的一切烧尽,他没必要说谎。唯一能解释眼前情况的,就是那妖兽自己咬断那条沾了火的触手。
“夭寿……”遥奚安苦笑一声,“这下梁子可结大了。”
“没有什么对它有用的的东西吗,可以让方阙重他们用箭射过去。”
遥奚安挠了挠鼻子,眉毛鼻子都快皱到了一起:“小的也就算了,像我抓住长影用的那个手法,可以一时定住它,但是它这么大的……哦,”她忽然抬起头来,“吕祝应该知道的。”
她快速跟陆澜复解释了一句:“青龙角木蛟、亢金龙,朱雀星日马、张月鹿,白虎昴日鸡、毕月乌,并玄武危月燕,天上七星对地上七方位,不过师父这原本是镇宅用的,在对应七星所在的七个方位,在宅子底下分别埋下七个已布咒的铃铛,则宅中妖物定于其中,无处遁形。”
“听着很厉害。”
遥奚安抿了一下嘴唇:“我听我师父那意思,倒也不一定太靠谱。你说要是来一个术士,跟你说能帮你镇宅,你什么感觉?”
陆澜复得体地微微一笑:“大概和当时你找上门一个感觉吧。”然后他没等遥奚安反应,按了她肩膀一下:“我去跟吕祝说。”
遥奚安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在栏边坐下,她头发有些地方已经散了,就一边盯着那已经重新陷入黑暗的海面,一边抬起胳膊,用一块细布将头发高扎起来。
方阙重命令府兵时刻调整弓箭瞄准的方向,偶尔一偏头,看到少女身姿修长,长发如墨,眉心雪白。
眼神清亮恣意,带着一点仿若深夜灯塔的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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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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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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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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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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