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靠近南海的大陆温热潮湿。海上腾起的海雾与人类身上灼出的热气混杂在一起,使城里终日笼在一股湿咸潮闷的烟雾朦胧中。
南方植物生长的热烈,浓密的绿色中夹杂着碗口大的紫色花朵,流光溢彩般的坠落下来。男人抬手分开一段垂藤,顺着狭窄的巷道走了进去。
隐在巷子深处的小酒馆,粗细不一的木头斜斜搭了两层楼高。一推开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天南海北各种方言的高声谈论。男人在门口站定,一眼将室内情景看了个大概,又着重扫了眼光影深处用门帘隔出来的几处窄小空间,而后侧过身来,将门轻轻一扣。
那些赤着上身高声喝酒谈笑的男人们,将被太阳暴晒成深棕色的脸朝向他,他们的眼光精明而锐利,长期在海上与陆地间跑生活给他们训练出了豹子般敏锐的直觉。
每个桌子旁都或多或少站了一两个女子,江南水乡的长相,肌肤白皙,眉眼细长,一颦一笑都有点温婉的神色,水盈盈的。穿白纱衣,腰肢纤细,柔顺地站在一旁为人斟酒,并不多话。
那是名曰眉如黛的妖怪。
南淮城与京都所距甚远,对于精怪的管制并不严格。虽然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上,在阴暗处却并不会被忌惮。《东开妖记》中记载:眉如黛,生于南海之珠,乃珠玉精气所化,其形如美人,窈之窕之,口不能言,以千面翻花喂养,一期七日,向阳而生,日暮而死。
酒馆老板娘站在高台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张脸看不清轮廓,只是大概有异域血统的原因,一双眼睛在暗处发着幽蓝的光。这男人从来没见过,所以难免多观察了一阵。
对于南淮城来说,新鲜面孔并不稀奇,来来往往想要出海谋生的年轻人多得很,只是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并不像他们。
这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身上是一件青灰色长衫,绒衣洗得发白,袖口挽起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衬里,腰间挂着一枚镶金的玉佩。
老板娘冷锐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年轻的旅人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间那枚玉佩上,停留了一刻。而后眼角一弯,露出一点笑意来,扭着腰拂柳一般走了出来:“公子从哪里来?”
见老板娘出来了,四下热闹重新升腾起来,吆五喝六人声鼎沸,那隐隐的漂浮在空气中的杀意也无声无息地消散下去。
年轻人恍若未觉,轻声回答道:“淮安府,取道阳关,一路到这里。”他说着,躬身拜了一拜,并不回避对方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还笑了笑。他有一双明亮而温和的眼睛,笑起来尤其显出读书人的真诚。
久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像是大漠黄沙中蓦然吹过一阵春风,直让人头晕目眩,老板娘也不禁愣了一下。
半晌反应过来,脸色就有点难看,心想这年轻人也算不上什么倾城绝色的容貌,怎的就能扰了自己的心神。“淮安府,那可是春风扶醉的地方,公子怎的跑到这荒野之地来?”她挑着眼角刻意地又上下扫了一遍人,笑声柔媚,“且看公子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样,恐怕可受不了这南淮城的风霜。”ωωω.χΙυΜЬ.Cǒm
年轻人像是没听出这言语里的刻薄意思,依旧带着温和笑意:“老板说笑了,再是严霜苦楚之地,亦有风情万种的美人,说来与扬州也不差什么。我知老板这里倒卖消息,所以想与老板做一桩生意。”
“哦?”老板娘双眼蛇似的眯起来,“公子知晓的倒多,这样一看倒不像是头次来我南淮城的人了。不知公子想要买什么消息?”说着侧过身来,胳膊向里斜斜一指,“生意的事,里面谈。”
年轻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我是来发布一则消息的。”他摸出两枚紫绀铢放在老板娘面前,“我要找一个术士。”
大鄴通用货币仍是金银,只是在这沿海的几个城中流通名曰紫绀铢的钱币。两枚紫绀铢……上乘的珍珠也可以买一斛了。
老板娘盯着紫绀铢上箭镞一般直扎出来的“金”字,指尖微微动了动,然后笑着接了过来,指腹在人手背上轻轻一擦,“好说,只不知您找术士是为了……”
“我要去云水逢。”
老板娘面色大变。
云水逢,云水相逢之地。听着像是袅娜的好去处,实际却是落于无妄深海中的暗黑岛屿,传说是名曰千秋色的妖怪埋骨葬身之地,这种每三十三年生一窍精魂的妖怪,在预知到自己的死亡时,便会提前来到云水逢。所有人都知道云水逢上珠宝遍地,却没有人敢去拿,不仅因为云水逢本身的古怪,也因为无妄深海本身的幽遐诡谲。
好东西人人都想要,但也得看有没有命拿。
收下的钱自然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老板娘五指紧攥紫绀铢,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里,脸上想笑,眉心却已经蹙了起来,在细长的眉尾引起几道浅浅的褶皱:“这位公子,我多说一句,云水逢可不是一个好去处。”
“老板的情我领了,若事成,我再添两铢。”年轻人文质彬彬,转身要走时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我姓陆,暂住醉江南甲字一号房。”
待人走了,这屋子里不知何时静下来的气流才又杂乱的涌动起来,有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已经悄声摸到了老板娘身边,盯着那紫绀铢,嘴里啧了几声:“那位小公子看着可不像是寻常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这样铺张的手笔,只怕他没得命去。不过……”他挠了挠下巴,脸上皱了起来,“淮安陆家……”
老板娘没理会他,反手一叩,将两枚紫绀铢拍在桌面上,从旁边拽下一张薄绢,草草写下几个字,又拍了拍桌子,桌下面一团猞猁似的黑影就钻了出来,她将那张绢纸拍在它脑门上,没凝好的影子一下子散了大半,黑影扭动着像是要重新聚起来,老板娘随手挥了挥。
那东西一滞,随即散了。
旁边隔间的帘子撩了起来,老板娘眼尖,连忙跟了上去。
留着刀疤脸站在桌旁,被风吹动的烛光将他照的影影绰绰,半晌,他忽然低呼出声:“淮安陆家!”
他的眼珠在暗中猛地一亮,但这声低语很快被风吹散,并没有人听到。
陆澜复走在寂静深巷中,天上阳光透过浓雾打下来,已稀释成淡淡光影,四下石壁上青藤生长的浓密蜷曲,手掌大的肥厚绿叶不断向远处伸展,脚下石砖缝隙中钻出湿密的青苔,呼吸间一股植物的腥气,伴着一点海水的味道。
陆澜复闲庭信步,藤叶偶尔擦过他的衣角,留下一道水痕,他微微垂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砖面。
这巷道里极静,静的似乎能听到枝叶抽条的声音,然后出现了一点细微的……摩擦声。
陆澜复似乎偏了一下脑袋,又似乎没有动,只在弯刀砍向他脑后的瞬间,脚步斜向一跨利落转身,猛地抬手迎向刀锋。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朴实无华的匕首,纯黑色,暗的像是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
偷袭的人已经半跃起在空中,在刀锋相击的瞬间,只觉得掌心一震,随后疼痛自手掌迅速蔓延至小臂,不过须臾功夫,直将他击飞出去。
陆澜复此时才看清来人,一头浓密卷发,脏兮兮的盘卷在一起,长的半遮住了眼睛,身上穿着破烂的岛上船员常穿的衣服,上面沾蹭了大块污渍,黝黑小臂裸露在外,一道道小指般粗细的光亮条纹是愈合的伤疤。
年轻的船员摔坐在地上,随着陆澜复的走近而不断惊恐后退,他想象不到这个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书生的人怎么会爆发出这样的武力。“你……你是什么人。”他结巴地说着,一边狡猾地悄悄伸出手去,想够到刚刚摔落在一边的砍刀。
很难说陆澜复没有看到这个小动作,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向人,动作优雅而从容,然后在站到人身前时抬起脚来,朝着他的肋骨一脚踏了上去。
骨头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淹没在男人痛苦的哀嚎中。破裂的骨渣大概是扎进了他的脾脏,他因大叫而张大的嘴巴里呕出一点带血丝的唾沫,然后他忽然痉挛似的一缩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深红色的血液平铺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在雾蒙蒙的光下显出一种奇异的光泽。
陆澜复收起匕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袖口挽了上去,他青秀的脸上依旧带着那股书生般的极和蔼真诚的笑意,低声回答道:“刚刚在酒馆没有听清吗?我姓陆。”
“名……澜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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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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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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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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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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