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时,她的脚步渐渐放慢了来。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也能看到这小巷里秩序井然地排了两列的队伍。
这两支队伍里,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皮包骨头又面容青紫的野鬼。
其中也夹了几个穿着亮丽的衣衫,拿着手机自拍的年轻的活人。
那些野鬼像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齐齐朝着她看了过来。
他们在这里的样貌,便是他们的死相。
她走一步,他们看向她的目光便跟着挪一寸。
她皱着眉头走过了这个路口,回头看时,已经有些野鬼跟了出来,与那些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野鬼一起。
不过他们脸上挂的肉要多一些,至少能分辨哪些是新来的,哪些是后来的。
迎面一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那女人这一路上撞倒了不少的人,那些人都在这女人身后骂骂咧咧叫道:
“赶着投胎啊?”
这女人一直埋着头跑着,她头上那顶大檐帽挡住了她的脸,看上去倒像是成了精的帽子在冲着她跑过来似的。
她连忙往一旁躲了躲,然而并没有起什么作用,那只帽子像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她往哪里躲它就往哪里撞似的。
她被撞到了地上,这只“帽子精”也终于倒下了。
她站了起来后,“帽子精”的帽子被撞飞了,她头上十分明显的斑秃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她帮这女人捡起了帽子,朝着她伸出了手去:“没事吧?”
女人抬起了头来,她脸上的粉也跟她头上的斑秃似的,没刷匀的皮肤是紫红的孤岛,白墙漆一般的粉是茫茫的大海。
不过她的五官倒是跟记忆里的没多大的变化。
女人眯了眯没有眼白的眼睛,看清是她后连忙站了起来,对着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来。
她将帽子还给了她后收回了手去,由心地看着她笑了笑,问道:“玉娘,你最近好么?”
玉娘将帽子又重新戴上了,将她微卷的额前发往下压了压,将脸颊边两侧的丝带拉到了下巴下打了个漂亮的结,宽大的丝带一下将她的脸拉小了,只是脸颊边扑的粉还是被刮出了两道印子。
“我么?我很好!”
她捂嘴笑着,比起之前来,淡淡的愁眉间倒是多出了几分少有的开朗。
她想起刚刚看到的抓捕张岫英的通缉令来,看着她现如今这一身合身的大衣,比起之前那身旧得发腻的旗袍,倒是显得时髦了许多,便向她问道:
“你是跟判官告发了那个人么?我刚刚又在街上看见抓那个人的通缉令呢!”
她将她拉到了一旁的无人小巷中,故意放小了声音来问她,免得叫旁人听见。
玉娘听清她问的什么后,捂嘴嘻笑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他活该!”
她并没有承认是她干的,也没有否认。
聂朱了然地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她这一身的装束,又问道:“你刚刚急急忙忙的,是准备做什么去?”
玉娘闻言扭过她的挎包来,从里抽出一张小票子来。
那张小票子在她的指尖像是一只翩翩的菜蝶,扑闪着翅膀,稍不注意便会飞走似的。
她笑道:“我服刑期结束了,刚拿到投胎的号呢!”
聂朱闻言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道:“那真是恭喜你了!”
玉娘将小票子收了起来,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聂朱答道:“我来这里找人呢!一个叫‘聂倚秋’的,不知道玉娘你见过没有?”
她将“聂倚秋”三个字咬重了些,以便玉娘能听清。
玉娘闻言摇了摇头:“不认识。”
聂朱叹了口气:“好吧。”
玉娘见她这副失落的样子,便问道:“你找这个叫‘聂倚秋’的,是什么事呀?”
她答道:“这个人之前来这里游玩的时候失踪了,我估摸着应该是被抓起来了,你也知道么,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所以他家人就托我来找找。”
玉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朝着她伸出了手,道:“他们既然托你来找人,那应该给了你相片吧?给我瞧瞧,说不定我见过呢?”
聂朱闻言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手心里冒出一团不散的烟,那团烟变化着,渐渐变出一个人头的形状来。
玉娘看着这团烟渐渐变幻出了一个真人的面容来,先是一惊,随着这人头的五官越来越清晰,连忙道:
“这人我见过!”
聂朱连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玉娘埋下头来,回忆了一番后才道:
“就在刚刚呢!我刚从后土殿领了这个号来,就在那个大门口对面,那银行门口,这个人被关在一个关狗的笼子里,说是欠了一大笔钱,已经归银行所有了。”
聂朱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人头,又抬起头来笑着:“玉娘,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玉娘腼腆地笑着,她伸出一只手来卷了卷垂到胸口的丝带,道:
“没事,你之前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将我劝醒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就当是我还作为陈玉的时候,对你的一小点回报吧!”
聂朱也笑着:“你能看开靠着是你自己,要是你自己不愿意,我怎么劝也劝不动你呀?”
玉娘望着她笑了好一会儿,想起当初她被爱人亲手杀死,被鬼差抓来受罚的时候。
那时她始终不肯相信她已经规划好未来的这么一辈子就这样潦草结束,她听说壶罗山上有个泪仙十分灵验,便动起了想要泪仙帮她复生的心思来。
泪仙的传说是否灵验她尚且不知,但她已经走投无路,再没别的办法了。
她在泪仙祠的泥像前哭了三天三夜,一回想起她如何深爱那个男人,如何辛苦地从歌舞厅赎身出来,在即将走向未来时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她几次哭得昏死过去,醒来又觉得不值得,看到自己身上被自己深爱的人用锋利的刀刃切割出的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她又愤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怨天怨地,就是怨不了那个亲手杀死了她的郎君。
在她眼珠子都要哭出眼眶来的时候,聂朱出现了。
她一向习惯以笑脸示人,哭,也向来是偷偷地躲起来哭。
看到有人来了连忙擦了脸上的泪水,用手臂挡住了大半张脸,不让别人看到她如今的丑相。
你在哭什么?
她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她无处可躲,便开始恼怒了起来。
我被人杀死了,鬼差又在到处捉我要我去领罚,还不准我哭几声了么?
她抬起脸来瞪向了这个问她在哭什么的女人。
你既然在人间做错了事,又得到了报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个穿着一身灰布麻衣的女人并未开口,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来质问她似的。
她原本准备用来糊弄这个女人的措辞,以及已经痛得麻木了的心筑成的防线一下被击溃了,她发起抖来,看着面前的女人就好像是在直面那个当初懦弱愚蠢的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个女人懂什么?她辛辛苦苦活了一世,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被爹妈卖到别人家里为奴为婢,被少爷调戏骗去了身子,被主人家卖到歌舞厅让那些人揩油,难道都是她的错?
她好不容易得遇良人,又为良人赎身,难道也是她的错?
难道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别人口中的笑柄?
她颤抖着将她内心的质问,所遇的不公全都宣泄了出来,肉眼可见的,眼前的女人听完后睁大了眼睛,她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做错了什么?
别人苦命,难道她就不苦命?
她声音嘶哑着将质问老天爷的话全都从心口里倒出口中后,整个人彻底倒了下来,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难道真的是她做错了?
她冷静了下来,又陷入了质问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的死循环中。
那他呢?他这样对你,他得到报应了没有?
她盯着地板上自己哭出来的泪水,怔怔地答道:没有,他把全部罪行都推到了我身上。
那你报复他了吗?
他?我死后找了他许多次,他躲起来了,我找不到他。xǐυmь.℃òm
那不如放下他吧。
怎么放下?凭什么他能好好活着,我要他跟我一起,做一对阴间鸳鸯,叫他再也逃不开我!
何必呢?
女子叹了口气。
她抬起脸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一些的女子,皱着眉道:什么何必?你跟他是一伙的?想让我放过他,好让他过快活日子?门都没有!
可是玉娘,这样,你就永远过不上你想要的生活了。我听见了,你在神像前说,你想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养一条活泼的小狗,将院子种满你喜欢的蔷薇花……我并不是让你放过他,而是让你放过你自己。玉娘,他不爱你,你的未来也不一定非要有他。
她闻言站了起来,看向了面前这个女子,她紧紧抿着唇,她有她自己的坚持。
你不是想要看他遭报应么?只要你将你知道的告诉判官,他们公正严明,是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可是,没有他,那还是我想要的未来吗?她看向了自己被烧烂了的手喃喃道。
面前的女子一下上前来抓住她的双肩,将她吓了一大跳。
可以是的,玉娘,他不爱你,放过你自己吧,你应该去爱一个值得你爱的人,这个害死了你还害怕承担后果的懦夫,不配你爱。
她从思绪中慢慢回过神来,直到巷道口蜂拥过一群人去,他们嘴里叫着什么“开了开了!门开了!”
她才猛地想起她还要投胎的事,她脸色一变,连忙拉着聂朱的手道:“好姐姐!我要去排队了,有缘再见!”
来不及等回复,玉娘便提着手提包跟了上去,她瘦小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了那声势浩荡的浪潮之中。
聂朱走出了巷口,看着那一窝蜂在街上冲的人,默默的将手心里的这股烟收了起来。
陈玉与张岫英,前世怨结已解。
两人皆身在风尘,当初那一瞬间的心动并不能支撑着他们到达永远,一个用爱相囚,一个用怨牵结,唯有放开才是最好的结果。
张岫英是这样,玉娘她也应该是这样。
她收回了目光,将地图拿了出来,开始查看玉娘说的后土殿在哪个地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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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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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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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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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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